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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信你,我不会用你。”高容顿了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信不过,情!”
阿铭一愣,他想说憨娃娃,你才多大!可细看身前人,宽肩虎背狼腰,再不是十年前睁着大眼偷瞧自己的娃娃。“阿容少爷,阿铭对不住你。”
高容咬着唇,低头答不上话。他对情的了解,来自哥姐的婚事。当年寻死觅活的阿蓝姐,如今只围着儿女转。高宝对杨氏也用情颇深,可杨氏却……今晚他料定阿铭会来,只有今晚,阿蓝姐会站在城楼上亮相于人前,他如愿等到阿铭,可阿铭却平心静气不急不火,而且阿铭说的话,居然是“对不住你”。你没有对不住我,你对不住的是——
是哪个?还想阿铭如何,谋着他应该如何?
阿铭倾身环住纠结的娃娃,摸摸他的眉眼,眉目还是那个眉目,俊俏可爱。又摸摸他掌心老茧,嫩娃娃已长成了好剑客。
“这手臂身段,我曾断言最适合练剑。听说阿容少爷的高家剑法已难寻敌手,而少爷还练了木家剑法,看来少爷没忘阿铭的话,兼收并蓄。”
“你咋晓得我练了木家剑?”乍听自己冒出问话,高容悔得又咬唇。
“我会算命。”木俪笑着拍拍他,“我当年就很会猜你的心思,可记得?”
不愿记得!
“十年不见了,我一直想看看阿容少爷的功夫,可回来几个月,嗜剑如命的阿容少爷却不找我比试,可是怕阿铭学艺不精,折了试剑师的名头?难为阿容少爷想得周到。”
这话十分刺耳,阿铭语气里更是长辈逗小辈的戏昵,高容却发作不得,默默受了。阿铭就有这本事,叫人发不得火。
天未黑透,已有性急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绕田埂,这叫“照穗”,用火光熏走田里的蚊虫,企盼丰收。当然娃娃们是借机玩耍,最好玩是遭遇在狭窄的田埂上,互相往对方的火把撒松香,火焰“噗”一下窜上天,明亮艳丽。
阿铭叹气:“看那些火把,松香跟火焰相逢,是最美的一刻,然后分开,各自期待下一次奇遇。”
这比喻太奇怪。高容愣愣应一句:“火焰与松香,不是同种物。”
“但老天爷安排它们彼此吸引,所以它们的缘份只在那一眨眼的美丽。”
又是这听天由命的语调,又是这种不抗争的态度。
阿铭靠到他肩上轻声感叹:“阿蓝小姐真好看,比当年还好看。我谋着我也该生个儿子,要不这一身的功夫没人传。对了,有人说我年纪太大,只能将就个寡妇,我阿铭已老得不招阿妹喜欢了?”
别用这种英雄迟暮的语气,整得人眼发酸。阿铭回来这些时日风平浪静,让人以为那场痴恋只是飞鸿掠过,留点痕迹给人家说嘴,再无别的什么。再看阿蓝姐,更是水波不兴,甚至像换了个龙潭波不是那波堤不那堤。现在才晓得,漩涡都藏在水下面,看不见探不着,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高容微微弯腰,让阿铭靠得舒服些,忽然,背上热热的,湿了。他不敢动弹,甚至不敢抬手揩一下双眼,任苦涩的泪水滑过嘴角,跌进土里。一阵风来,有些泪珠被吹散,润到阿铭手背上,吓得阿铭手忙脚乱。
“怎么把阿容少爷给惹哭了,我来骑马,来,放手。”
高容抢回缰绳,一抹眼泪厉声问:“你们,你们曾那么相爱,咋就——”
“憨娃娃,你说你信不过情,你可晓得什么是情?当年我若早放手不任自己太痴迷,阿蓝小姐她,又咋会在夫家受两年冷遇?”
原来,你都晓得!“如果你有勇气跟她跑婚,根本就不会有夫家来冷落她。”
“你阿蓝姐可住得窝棚吃得糠?”
高容一愣。
阿铭苦笑:“当年我年少名盛意气风发,却干尽憨事,还不如阿筌明事理。”
“阿筌?”
“那娃娃就晓得要忍让,晓得放手。”
“他,他喜欢的人是——”真是阿莲?
“阿旺垒嫫待他再好,流云师傅不乐意,阿旺垒更横加阻挠,他不可能跟巧妹顺顺当当相好。那娃娃晓得压着自己成全巧妹,比我懂事多了。”
高容被一串人名震得一愣一愣的,顺着话意推了会儿,才把这些人与阿筌的关系整清楚。
原来如此!
昨天驰出马场,高容的怒气就消了。木俪追问他为何生气,他也问自己,咋会忽然发那么大脾气。想来想去,都怪阿筌,他不该偷梁换柱找人代唱。若已有心仪的阿妹,就该明白告诉人家,何必去骗人姑娘给她们留念想?若心中无人,但又看不上人姑娘,也该婉言拒绝,同老庚一起诳人算什么事?更可气自己动手时他跪在地上不吭不响,又摆那“懒得计较”的清高样,才让自己怒向胆边生收不住手脚。
现在听阿铭说内情,高容又急又气。急的是昨天那顿打,若把阿筌打疏离了,以后要哄他更费劲。气的是那憨娃娃从不跟自己说心事,害自己每次猜他心思猜得辛苦,还老是猜错方向上错道。
高容正郁闷,忽觉耳旁风过,阿铭已落在马前。
“难为阿容少爷相送,又赠我火把松香,正好赶上照穗。”
前方剑邑村口,一把大火把烈焰冲天照亮了周边田野,火把下阿嬢阿耶们正欢歌起舞,娃娃们则手持小火把等着取火种。
高容喃喃:“那我就送到这——”见阿铭走开,他失口喊,“阿铭哥!”
阿铭惊讶回头,手一松,火把掉了下去,他忙伸手一抄,在火把落地前又捞回来抱住。
“阿铭哥,校场劳你多费心。”
“阿——阿容,当年我没进高府做教习,今天才能蒙你叫声阿哥,我们两兄——兄弟……”
阿铭哽咽着说不下去,干脆一挥手跑开。
21
21、21、只烧我们的手索 。。。
看阿铭跑远,高容才打马回去。谋到了开局,却没谋到结局,可喜解开了多年的心结,还有那声“阿铭哥”,十年前就想改的称呼,如今终于喊出了口。
想起阿嫫教诲,对能人要连激带捧,其实这所有,归根到一点,都得用心用诚意。能人说起来还好对待,那宠人扎实麻烦,怎么压怎么哄硬是门学问……
高容正计较,忽然发现坐骑跑的路不对,忙勒住缰绳骂道:“畜生,你走的什么道?”
不知不觉,竟下了去马场的岔路。高容刚想掉转马头回去,一转念,想起阿筌昨天被自己打伤,今晚一个人照应马场可撑得住?继续往前走几步,又想,自己昨天才打了他,今天就急巴巴跑去哄,未免太不矜持!
去?不去?转过去,再转回!坐骑终于不耐,狂啸一声立定不动。
高容失笑:“畜生,想去就去。”
马蹄轻快夜风和暖,拐个弯,看见火光了,随后,听到三弦声。高容谋着应该偷偷潜过去吓那人一跳,那人必定会嚷“阿容你吓死人了”,然后自己就嘻嘻笑着混过去——这样才不会尴尬。可那弦子声如套马索,引得坐骑奋蹄再奋蹄,马蹄声响彻寰宇盖过了弦子声,不,弦子已经停了,那人正站在栅栏边翘首眺望——
快,赶紧为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谋个体面的理由!
驰到火把前,高容公事公办地四处看:“就你?”
“阿撒耶早上走的。”
“马呢?”
“全部在马厩。哦,已喂过鸡蛋和草料,头骡喂了两个鸡蛋,等子夜我再添回草料。”
问两个字阿筌答出一串,这让高容很气闷。话都让你说了,爷说什么?
“校场——”
“门窗已关好,灶窝也用冷灰填了,我拜火神时还替那边烧了香,马场校场都上了祭祀。”
“火把——”
“晚霞褪了我才点火把,现在刚烧到第二层,阿撒耶说马匹怕惊不能放炮仗,我就——”
高容举手打断阿筌的唠叨,居高临下地吩咐:“小心火烛。”
“我已备了两缸水,还有——”
“要烧很晚,不得打瞌睡?”
“不得,我一直弹三弦,不瞌睡。子夜还要添草料——哎,阿容少爷你的马该歇一下了。”
阿筌摸摸马脖子,又扯扯缰绳,马感激地又摇尾巴又刨前蹄。
高容顺势下马:“这畜生,咋听不得有吃的?”
阿筌把马牵进马厩,回来见高容已坐在台阶上自顾自倒了碗茶水喝着,一手在盘子里刨:“你这炒豆太费牙。”
阿筌忙捞出煮花生:“刚煮好,正香。”
“你倒整得齐备。”
“都是阿撒耶备下的。”
“可有备酒?”
“有……”
“拿来。”
阿筌迟疑着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