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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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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就有了一个安放处。冬哥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和这幢被淹没了的旧宅,和这旧宅里留下来的那个最后的女人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冬哥对李紫痕比别人怀了更多的敬畏,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冬哥总要联想起她八仙桌上摆着的那尊白瓷观音。就像在几十年深深的惶恐和谦卑中忘了自己是个男人一样,冬哥在深深的敬畏中从没想起过李紫痕是一个性别意义上的女人。
  这一切都要等到那个炎热的夏天,绿意葱茏的夏天是一个生长故事的季节。
  一切都是从那个婴儿的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的时候开始的。
  那一次,李紫痕把那个声嘶力竭、天生怕水的孩子从澡盆里拯救出来,冬哥弯腰将笨重的木盆端起来的时候,看见那个挣扎着要找奶吃的孩子一下拉开了李紫痕的短衫,两只雪白松软的乳房赫然滚进冬哥的惶恐和谦卑当中来。眼前晃动着的分明是两只直照灵魂的雪白的太阳,冬哥如雷轰顶般的屏住呼吸,惊呆在这两只太阳的面前。当李紫痕红着脸转过身去的时候,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猛然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中垮下来,他被自己这些非分之想吓得魂飞魄散,失手将木盆摔到地上,把满心的惶恐和谦卑泼洒在那尊转过身去的“菩萨”的脚下……
  在那个绿意葱笼的夏天,李紫痕平静得出奇地转过身来看着冬哥:
  “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慌啥子?’’
  “六姐,我该死……”
  “你死了哪个来给我担水吃?”
  “六姐……我不死,我一辈子给你担水吃……只怕六姐不用我。”
  “冬哥,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冬哥抬起眼睛来和李紫痕对视着,冬哥觉得那个夏天的故事正喘息着朝自己走来。
  “冬哥,你可愿意同我一起把这娃儿养大?”
  冬哥听明白了李紫痕的意思,冬哥在李紫痕出奇平静的眼睛里看出一个女人坚定不移的决心。冬哥想:
  “六姐是个女人。”
  接着,又想:“六姐是个还没出嫁的女人。”
  而后,冬哥再一次在惶恐和谦卑中低下头来。
  “冬哥,你嫌我这张脸不好看?”
  “六姐好看,六姐哪里都好看……六姐,我几十岁的光棍,我做梦也不敢想……”
  “冬哥,你去担水来,我洗干净给你看。”
  冬哥听懂了。冬哥觉得自己的血猛然间热得就像那个烫人的夏天。
  冬哥从皂角树下的那口古井里担回清水来,而后又帮李紫痕把那只笨重的木盆安置在蚊帐的后边,倒进热水,再对进冷水。李紫痕指着八仙桌旁的木椅说:
  “你在这里等,莫出声,娃儿刚睡了。”
  冬哥默默地坐下。接着,冬哥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冬哥忽然觉得十分的燥热,十分的焦渴。他走到水瓮前把半瓢凉水浇进燥热和焦渴当中,然后再默默地坐下,又听见木盆里哗哗的水声。冬哥想:“是六姐坐在澡盆里。”于是,胸膛里又翻起更多的燥热和更多的焦渴。然后,冬哥听见哗哗的水声停下来。然后,冬哥听见满耳轰鸣着的蝉声。冬哥在轰鸣的蝉声中朝蚊帐走过去,撩起帐角的时候,冬哥看见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雪白的身子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冬哥怀着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对那个雪白的身子说:
  “六姐。我来了。”
  随后,那座城市绿意葱茏的夏天里就只剩下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
  当冬哥从笨拙和闷热中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来的时候,在床头安睡的那个男孩突然哭闹着爬起来,扑进冬哥刚刚离开的那片雪白的松软当中吮吸起来。笨拙的冬哥无比震惊地看见,眼泪和鲜血同时从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上流下来。冬哥在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朝着李紫痕
  跪下去:
  “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跟到你……”
  那是一个笨拙而又闷热的正午,在这个闷热而又笨拙的正午当中只有一片惊心动魄的蝉鸣。在这片惊心动魄的蝉鸣里,一个女人在眼泪和鲜血中超度了两个男人,使他们一个变成儿子,一个变成丈夫。
  与此同时,那座城市正大张旗鼓地演播着一出戏,戏里一个叫刘巧儿的女人,在婚姻法的保护下翻身解放获得了幸福美满的婚姻。女主人公刘巧儿在戏中唱道:
  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
  他的名字叫赵振华。
  都选他做模范,
  人人都把他夸。
  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就放不下,
  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
  但愿这个年轻人他也把我爱,
  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
  又织布,纺棉花,
  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
  争一对模范夫妻我们立业成家呀……
  唱词中洋溢着的朝气蓬勃和幸福美满,被装在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上,欢天喜地地驶进银城刚刚改写过的墨迹未干的历史之中。
  第十三章
  一
  李紫痕凭着女人的固执和直觉把之生抱回家的时候,没有想到那辆轰轰作响的大轱辘车,有一天会带来那样一场横扫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会把她毅然决然含辛茹苦所做的一切事情变成一块木牌。那块立在空地上的木牌只用六个字把所有的一切缩写成一句话:古槐双坊旧址。
  一九六四年,那个叫李之生的小男孩在银城小小的出了一点名,那一年他以全银城考试总分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银城最负盛名的伯儒中学。伯儒中学就是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那场暴动失败后,被解散的中学。学校大门的花坛正中矗立着一座革命烈士的胸像。烈士就是暴动失败后被砍了头的中学校长赵伯儒,学校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如今永垂不朽的校长矗立在花坛正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座曾经屠杀了他的城市。
  为了奖励之生读书上进,李紫痕在开学的第一天,从箱子里翻出那支珍藏了几十年的派克笔。笔管上清晰的字迹让她想起了妹妹和弟弟,想了那个在冰冷的银溪里淹死的年轻人。看见李紫痕脸上淌下来泪水。之生诧异地问:
  “姑婆,你为啥子哭?”
  “多少人都不在了……”
  “哪些人不在了?”
  李紫痕把许多被泪水打湿的岁月从脸上抹下去.郑重其事地对孩子说:
  “之生你莫问。你好好读书才对得起这支金笔。”
  于是,之生高高兴兴地在胸前插着一个亮晶晶的故事,匆匆走过紫云桥,浑然不觉地走到革命烈士的面前。他不知道是自己的爷爷们使原来的校长变成了雕像,他也不知道是雕像的同志们使自己变成了孤儿。之生新奇地站在校门里,有些崇敬也有些畏惧地打量着雕像,但又立即就躲开了直射过来的目光。之生不知道,他已经注定了无法逃避这永垂不朽的逼视。之生低下头,当着雕像的面拔出自己的金笔来,一字一顿地念着笔管上刻着的文字: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之生不懂得这些文字都说了些什么,之生也不知道这些凄凉的诗句,是七百五十年前一个叫陆游的人想出来的。之生觉得应当在笔管上刻一句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或是“向雷锋同志学习”。之生没有想到两年以后的那个夏天,自己会被许多同学推操着跪在烈士像前,念这些成为自己罪证的诗句。同学们用那种带铜扣的武装带和练操用的木枪拼命地打,然后。鲜血就顺着鼻尖和下巴滴在眼睛下边的土地上。之生就大声地哭喊起来:
  “哎呀,哎呀,莫打了,莫打了,痛死我了……”
  同学们就问:“你说,你是不是仇恨新社会?你为啥子要骂东风恶?”
  之生就答应:“是……我是仇恨新社会,我是骂东风。”
  同学们又问:“你说,你是不是九思堂的狗崽子?”
  之生就又答应:“是,我是狗崽子……”
  然后,同学们就又打。木枪和带铜扣的武装带就在之生身上劈劈嘭嘭的闷响,被打倒了,又被拖起来。再被打倒,再被拖起来。同学们说:
  “你这狗崽子向我们的革命烈士认罪!”
  之生就一身是血地对着革命烈士嚎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狗崽子……烈士呀我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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