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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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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狗崽子向我们的革命烈士认罪!”
  之生就一身是血地对着革命烈士嚎啕大哭起来:
  “我有罪,我有罪,我是狗崽子……烈士呀我不晓得是我爷爷杀了你,我对不起你,你饶了我吧……”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特别长,银城人甚至觉得那一整年只剩下一个暑热熬人的夏天,所有的人都被那个夏天的太阳烤得热血沸腾。一九六六年夏天的太阳一眨眼,把之生脸上的血迹烤成一道道干黑的痕迹。李紫痕用清水为孩子擦洗的时候,不由得抱住孩子放声大哭:“之生,之生,我真后悔没有听你爷爷的话,我不该把你在这世上养大了来受苦。娃儿呀,姑婆心痛死了,姑婆对不起你……”
  “姑婆,他们都说是我爷爷杀了那个烈士。到底是不是?”
  “娃儿,这个城里几十年来就是这样杀来杀去的。姑婆也搞不清楚。”
  “姑婆,他们都说我是反革命分子生下的后代……”
  “之生,世上的娃儿都是妈妈生下的,没有天生就有罪的人。”
  “可是他们打我,骂我,说我笔管上刻的都是些反动话。姑婆我怕死了,我们为啥子不走?我们到北京去找九公吧,我们快些离开吧……姑婆,我恨这个地方!”
  “娃儿,莫怕,有姑婆这条老命守到你,要死我们也死到一起,大家都不活!”
  但是那个无比漫长的夏天,并不把生和死的自由留给人们。两天以后,李之生被同学们押到紫云桥上去“洗脑筋”。那时候紫云桥头上立的石碑被推倒打碎人们用红油漆在桥栏杆的石柱上写下红彤彤的三个字:红卫桥。全银城的“牛鬼蛇神”都被拖到桥上来,扔进银溪里去“洗脑筋”。那些天银溪两岸围满了欢声雷动的革命群众。哭告,求饶,尖叫,都不管用,胆战心惊的之生还是被人撕扯着扔到河水里去。可是就在之生落水的那一刻,有人看见满头白发的冬哥纵身跳下银溪,朝在水里挣扎的之生拼命地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我来救你!”
  冬哥把之生救上岸来,双膝跪地地朝着人群哭告:“各位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各位同志们,这个娃儿天生怕水的,你们不敢再把他丢进水里去,这要出人命的,要淹死人的呀,我求求你们,饶过了吧,还是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娃儿呀。要丢你们丢我,要打你们打我。”
  人群中有认识冬哥的,就喊:“这个人以前救过九思堂总办的少爷,今天又来救他的孙子,这东西硬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早就该打!”
  眨眼问,冬哥血流满面的昏死在拳脚之下。人们又喊:
  “一起拖起丢下去洗脑筋!”
  于是,人群欢呼着呐喊着把一老一少抬到红卫桥上,在两股高高溅起的水花平静之后,没有人看见有任何东西从水里浮上来。李紫痕闻讯赶来时,所有的人群都已经散去,阒然无声的码头下边只流着默默无语的银溪,沿河两岸远远近近地竖着一些早就废弃不用的老式的天车井架,在满天火红的晚霞中裸露着漆黑干枯的骨架.像是一具具倚天站立的骷髅。李紫痕瘫坐在石阶上,冰冷的石头把渗透骨髓的冰冷传遍全身。在这条无声无情的流水岸边,她经历了不知多少生离死别,不知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但都被她以女人的坚韧熬过去了。可是这一天的下午,她坐在银溪码头的石阶上看着那些在晚霞中燃烧的骨架,分明觉得熬干了自己。许多年以前,她从绣架上抬起疲倦的眼睛依门远望的时候,曾经听到过许多古老的歌声,为这些歌声所动,她曾经流下过许多莫名的泪水。现在这双熬干了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些漆黑干枯的骷髅,只有无以倾诉的绝望和悲哀。一种刻骨铭心的自责煎熬着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她后悔自己的固执,后悔自己非要把那个孤儿养大.后悔自己把老实胆小的冬哥也拉进到自己女人的固执当中来。她没有想到谦卑胆小的冬哥竟会有这样大的勇气,竟然敢当着那么多狂热的人跳进水里去救那个孩子。
  李紫痕坐在一九六六年夏天的晚霞当中,一动不动,像一块古老而又落套的石头,望着悠悠东去的河水……想哭,却没有泪水;想说,却又无从说起。
  二
  在不顾一切地跳进银溪之前,冬哥一直在心慌意乱的等着一场灾难。这座祖祖辈辈居住的城市,在那个夏天突然变得面目全非无比陌生。到处都是被红油漆刷过的墙壁,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到处都是大字报、大标语。紫云桥被改叫做红卫桥;苏东坡手书的“听鱼池”
  被凿下去,用红油漆写了“激流勇进”四个大字;牌坊街被改叫做工农街;街角上那间自己喝了一辈子酒的三兴和酒馆,也改成工农饭店。做了这一切人们还嫌不够,又开来两辆大汽车拽倒了那两座石牌坊,锯倒了那棵五百年的老槐树,然后用铁锤和斧头把它们碎尸万段。砸牌坊的那一天,冬哥一直蹲在大门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在人们的欢呼声中看着石坊和槐树活生生地倒下去。眼前忽然变成空荡荡的一片,冬哥很痛惜也很害怕。冬哥心慌意乱地打量着这座城市,一直到那时他才想起来:这就是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地方么?从这片空荡荡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到许多灰黑的砖墙,可以看到银溪对岸那个冒着黑烟的砖厂的大烟筒。冬哥觉得非常的别扭,非常的难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从眼睛里活生生的连根剜了去。冬哥想起来自己靠着老槐树不知喝下去多少壶老酒,不知听了多少回挽子腔,从那么多粗壮的男人的声音里,他一下子就能分辨出十一妹好听的尖嗓子……可现在,陌生的太阳触目惊心地照着这片空荡荡的地方。冬哥悄悄地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锡酒壶来,大大地灌下一口,热烘烘的酒力突然给了他勇气,冬哥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场子骂起来:“儿子些,会作孽!”骂完了,不过瘾,左右看看,对着那遍地的石块和木屑又骂:“土匪!泼皮儿!伤天害理!”这样骂着,忽然就落下许多眼泪来。冬哥就觉得很没有意思,很惭愧。就又在心里骂自己:老鬼你好没得意思。这座城里除了那副水担,还有哪一样东西是你自己的?连六姐和之生都是你半路上才碰到的。骂过自己,冬哥就又仰起脖子喝酒,泪水就在满是皱纹的脸上到处乱流。冬哥就想,这世道变得太快,这世道怕是不要人活了。正哭着,猛然听见有人问:
  “冬哥,你啷个一个人蹲在这里哭?”
  冬哥满脸乱抹着说谎:“六姐,没有哭,是遭阳婆晃了眼睛……”
  李紫痕说:“冬哥,你哭了。”
  冬哥就很惭地点点头:“六姐,我真是老了,老得啥子事情也经不起了,老得没得用处了,老得该死了
  李紫痕就红了眼睛说:“冬哥……”
  这样说着,两颗白发苍苍的头就挨得很近。然后,他们就看见满脸血迹的之生从那块空地上踩着遍地的石块和木屑走过来,身上的白衬衣被撕破了,衬衣上写着墨迹淋漓的几个大字“狗崽子”,两个老人一时吓得张口结舌。之生在一九六六年毒热的太阳下大哭着朝自己的亲人扑过去,三个人抱在一起的时候,冬哥又想:这一辈子怕是真的活到头了,真的活够了。
  回到家以后,冬哥忙忙的去井上为之生担水擦洗,慌乱之中竟把一只水桶从辘轳的吊钩上弄脱了,看着装满了水的木桶扑通一声沉到井底去,冬哥又气得哭起来,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骂自己:老得没用了,老得该死了。许多年前双喜栽进水井,自己连想也没想就攀着井绳滑了下去。那时候,自己正坐在皂角树的阴凉下边唱戏文,那几句戏文还是自己从十一妹的口中听来的.十一妹最爱唱的就是那几句“红鸾袄”
  从今后儿决定断绝来往,
  锁玉楼洗脂粉永不为娼。
  嫁挑葱卖莱人儿心欢畅,
  此不关别人事我自做主张。
  可唱戏文的十一妹还是死在桃花楼里了,自己和老师爷去赎她,结果白跑了一场。凭你有多少钱财,凭你有多少真·心,都不能把人从阎王手里赎出来。从那时候起冬哥就刻骨铭心的明白了什么叫死,死就是到一个所有活着的人都永远不能去的地方,到一个叫所有活着的人都无可奈何的地方。想到这些,冬哥又骂自己:你真是该死了,昏想的都是些死人的事情。丢了一只桶,冬哥只好扔下竹担提水回去,没有扁担一桶水提在手中却分外的吃力,一连歇了几次才回到家里。看着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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