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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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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固执的女人:
  “六姐,都是些反革命有啥子看头?”
  “我不晓得啥子正革命反革命。”
  “六姐,九哥晓得了会说你没得觉悟,要生气的。”
  “他蹲监我也看过。都是一样的,气啥子?”
  “情况不同了嘛,时代不一样了嘛。”
  “啥子时代也是一副肩膀挑起一个脑壳。”
  一时间李乃之的同志们相对无言,想起这个令人敬畏的女人所做下的种种古怪和出人意料的事情。可想到她对革命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们觉得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于是,在那个下午李紫痕抱着孩子,走进了通向死牢的那条幽暗深长的夹道。
  九哥的同志们在无数次的劝阻开导失败之后搬来了九哥的信。李乃之在信中措辞严厉地提醒姐姐:虽然你许多年前失掉了组织关系,但你毕竟曾经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注意自己的阶级立场。李紫痕托人给弟弟回信说:几十年前父母双亡的时候,弟弟和这个孩子大小差不多。我已决定不去北京和弟弟同住,我的立场就是要在自己家里,把一个没有父母的孩子养大成人。而且李紫痕还言之凿凿地告诉弟弟,这个孩子是他的堂孙,论辈分该叫他九公,孩子大名叫李之生。
  在做了这一切之后,李紫痕找来一只摇床,每天坐在雷下绣花的时候便把摇床放在绣架的旁边,绣一阵花,摇一阵床,有时还会给孩子唱几句歌谣:摇——摇——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家里唱大戏,娃儿妮儿都要去……摇着唱着,李紫痕就回想起几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一个七岁的女孩,就曾唱着这支歌谣带大了只有一岁的弟弟。这个摇篮里的孩子就像一棵柔嫩的树苗,在李紫痕满目的空旷与荒凉中孤零零地摇着几片绿叶。李紫痕每日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并非亲生的孩子,在空旷与荒凉中体验到一股细如游丝,却又深长久远的牵动。有时候绣累了,她照旧还会依门翘首向远处打量,蜿蜒的银溪,林立的井架,密集的樯桅也依旧会如以往那样历历在目。许多年来身边惊天动地所发生的那一切,都不能改变她,也都显得似乎微不足道。李紫痕以自己女人的固执,沉浸在那股细如游丝却又久远深长的牵动之中。
  执行枪决的那天,银城人倾城而动云集老军营校场。李紫痕没去,留在家里守着孩子唱歌谣,窗外的漾潆秋雨无声地淋湿了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房子,淋湿了整座城市,淋湿了一个女人的孤独与恐惧。鼎沸的人声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也透过秋雨阴湿地传过来,李紫痕觉出自己在打冷战。接着,惊心动魄的枪声响起来。李紫痕骤然停止了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婴儿的摇床边,被枪声惊吓的孩子尖声尖气地哭了起来……等到李紫痕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头前立着惊恐不
  安的冬哥。看见她醒过来,冬哥说:
  “六姐,我没有去,我怕看杀人……”
  李紫痕忙欠起身子朝摇床里张望,看见孩子睡得又香又甜。
  三
  在枪决了九思堂的三十二个男人之后,李乃之的同志们又没收了九思堂的全部财产,和双牌坊后边的那幢深宅大院,并宣布要让那座城市里当家做主的劳动人民迁入牌坊街。那些日子里,那座城市的上空整日回荡着一支无比欢乐的歌曲:
  三头黄牛,
  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这支歌如春雷动地般震撼着银城,把所有的白昼和夜晚,都装在那辆大轱辘车上欢快地旋转。
  在清除了那座深宅大院里全部的封建阶级的残渣余孽之后,一位部长找到了冬哥,部长对冬哥说:
  “你莫怕,我们不清除你。”
  冬哥的心里仿佛也有一辆大轱辘车在震天动地地旋转,只是转得很惶恐。
  “以前呢,你是为剥削阶级服务。以后呢,你给六姐担水。给六姐担水是为革命工作,为革命工作不能讲价钱,你看要得不要得?”
  “要得!要得!”
  冬哥像得救了似的在惶恐中弄明白了部长的意思,连连点头不止。
  冬哥本来就是这幢宅院里的水夫。冬哥担水是为给自己挣生活,冬哥从没想过为剥削阶级还是为革命工作的问题。几十年来冬哥一直都在惶恐和谦卑中为一个家族担水,如今冬哥在这个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又按照部长的意思惶恐而谦卑地为革命担水。世界虽已不是原
  来的世界,可冬哥还是原来的冬哥。只是原来要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做完的活路,现在只要担一次就做完了。每天早晨冬哥担着水淋淋的木桶站在李紫痕的门外,按老习惯恭恭敬敬地打个招呼:“六姐,水来了。”竹帘撩起来的时候,冬哥就会看见李紫痕有几分苍白的麻脸.就会看见李紫痕眼睛里无边的荒凉和空旷。冬哥就有些迷惑和不解——这偌大的一个家族,偌大的一幢宅院,怎么到头来只剩下一个女人。
  这每天早晨的一担水越来越像一个仪式,凭了这个仪式冬哥在确认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几十年来冬哥和这个家族的对话,就只有这用三个字恭恭敬敬的组成的一句话——“水来了。”面对着那些高大巍峨的石坊,面对着那些深奥难解的匾额、门联,面对着那些深不可测的庭院曲径,和庭院内高高升起来的同样深不可测的如云的古树、翠竹,冬哥一直默默无言地用一根吱吱作响的竹担,坚守着自己的谦卑和惶恐,用皂角树下那口古井里的清水,在悠悠的岁月中浇灌着这幢深宅,和深宅中那曾经是人丁兴旺的家族。隔着那么多的神秘,隔着那么多遥远得叫人眩晕的岁月,冬哥从没有想到有一天,他竟如此一览无余地看清了这幢深宅,如此毫无遮拦地面对了这个家族。
  不久,在那些无比欢乐的日子里,蜂拥而来的新房客带着他们的锅碗瓢盆,带着他们的妻儿老小,带着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淹没了那幢古老的深宅。回廊画栋下挂满了灿烂的尿布和衣服,曲径通幽处摆起了堂皇的粪便。假山竹丛里整日传出孩子的喧嚣,夜静更深的时分青灯烛照的书房内,响起来男人雄壮的吼叫和女人快乐的呻吟……绵绵秋雨在梧桐叶上轻轻敲打出来的迷潆的怅惘,月朗风清时雕窗画牖上投下的横斜的竹影,余辉晚照中紫燕归来的呢喃,都在这汹涌澎湃的生活之流的冲刷下,骤然褪去原来的色彩,变得破旧而又苍白。
  新房客们掩饰不住自己对这幢深宅,和对九思堂的赞叹与新奇,常常会拦住冬哥问这问那:
  “冬哥,鱼翅燕窝啷个样子,啥子味道?”
  “冬哥。太太小姐些也都读书认字?”
  “冬哥,六姐烧脸的那天你在没在跟前?”
  “冬哥,四五房姨太太啷个睡法?一天天轮到起呢,还是大家伙到起?”
  “冬哥,他们姨太太也娶起三房五房,为啥子叫你打起几十年光棍?”
  对这些所有的追问冬哥只能谦卑地笑笑,只能对人说,水夫是下人,老爷太太些的事情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有了这个否定的回答,反而激起更强烈的追问,新房客们就会把自己最隐秘的担心和猜测端出来:
  “冬哥,你晓得九哥在北京做了啥子官么?六姐为哪样不去北京找九哥?六姐为啥子要养起那个娃儿?冬哥,我们都晓得,我们不敢和你比的,二天九哥从北京回来,我们通通要搬起走的。别人家的房子乘不起凉的,不生根的木桩站不稳的。”
  冬哥终于还是答不上来。冬哥只有涨红了脸窘在自己的惶恐和谦卑当中。但是冬哥隐约地感觉到,在这座改写了历史的城市里,在大家无比欢乐的日子里,突兀着一个令人敬畏的女人,突兀着没完没了的关于这个女人的猜测。
  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不去北京找当了官的九哥,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收养了那个孤儿,冬哥也不知道六姐一个人留在这幢深宅里是为了守着什么,这就像冬哥不知道六姐为什么先前要毁容吃斋,为什么后来又去做了地下党。冬哥只是暗暗地在心里希望六姐能留下
  来,这样自己也就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和依据。就像部长吩咐的那样,自己就可以为革命工作,自己满心的惶恐和谦卑就有了一个安放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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