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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址-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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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城那座曾经关押过农民起义军,关押过罢工闹事的盐工,关押过土匪大盗,关押过辛亥革命党,关押过地下共产党的监狱,在一九五一年春夏之际又关进数百名犯人,这些犯人都是‘‘反革命分子”,都属于人民政府颁布的“惩治反革命条例”中应予判刑或枪决的罪犯。由于骤然间有了足够多的食物,监狱里的臭虫和跳蚤便轰轰烈烈地繁殖起来,它们拼命地吮吸着生命,拚命地交配生育,尽可能地争取在这些活人变成死尸之前多生一些自己的后代。当许多犯人在这种难熬的叮咬和死亡的恐怖中唉声叹气的时候,李乃敬却平静得像一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树,每天只在自己的铺位上久坐不语,放风的时候也只在门前兀自独立片刻,不等收风就提前返回到自己的铺位上闭目养神。
  被关在隔壁牢房里的双喜,自从被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平静过,恐怖彻底地压倒了他,他一心一意的渴望着活下去,他曾无数次地私下里和别的犯人商量:‘‘我只当了两天区党部书记,该不会杀我吧,杨楚雄要死守死打,又不关我们的事……”可任何人都回答不了他。这种询问到最后全都变成了自言自语。战战兢兢的双喜急不可待地想抓住哪怕任何一点支撑自己的东西,他盼着能和父亲讲几句,他希望父亲能告诉自己是不会被枪毙的。可是因为放风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每天只能眼巴巴地隔着铁窗望着父亲站在门前的沉默的背影。终于有一天他憋不住了,从铁栏背后伸出手来又哭又喊:“爸爸,爸爸你啷个不过来……”哭叫声立刻被匆匆跑过去的士兵严厉地制止下去。李乃敬漠然地朝儿子的牢房侧过脸,看见奔跑的士兵正在把步枪从肩头上取下来,看见三四支长枪和三四个背影拥挤在门口,他立即转回到自己的牢房里去。
  但是李乃敬没有想到六妹李紫痕竟然会跑到牢房里来看他。背着长枪的士兵把李乃敬从牢房里叫出来的时候告诉他:“有人来探你。”跟在长枪的后面李乃敬一直猜不出来人到底会是谁。被自己扶为正室的三姨太两年前就病死了,另外两位姨太太平时就满腹牢骚,现在大难临头绝不会来自讨苦吃。等到推开门,看见坐在长凳上的李紫痕,李乃敬不由得愣住了,
  “六妹?”
  李紫痕站起来:“大哥,我来告诉你,双喜的娃儿我带了。”
  李乃敬这才看见,李紫痕背后的长桌上放的蓝花布包原来是一个襁褓,孙儿正静静地躺在襁褓里熟睡着。李乃敬猛然觉得枯涩的眼睛里一阵酸热,猛然觉得像是又看见几十年前六妹用线香烧了脸的那个早晨,屋里顿时安静得无声无息。终于,李乃敬又恢复到冷漠之中:
  六妹,现在你何必再来做这种事情。”
  ‘‘我要把这娃儿养大。”
  “六妹你好糊涂,养大怎样?不养大又怎样?这孩子日后无非忍辱含垢,何必强他来受苦。即便长大了,忍辱含垢中长大的也不是九思堂的人了……”
  李紫痕反驳道:“我不晓得你们哪样想,我要把这娃儿养大!大哥,我来找你给娃儿取个名字,我只求你给娃儿做这一件事情!”
  这样说着,两行女人的眼泪淌了下来,那一颗又一颗跌落到前襟上的泪珠,把李乃敬心里那些无叶的枯枝碰撞得缭乱不已。李乃敬终于被这女人哭软了:
  “六妹,六妹,你莫哭,我依你……,,
  李乃敬告诉李紫痕这孩子是之字辈,就叫之生吧.李紫痕又要李乃敬把这两个字在掌心里写给她看,教她一笔一画的背下来。背过之后李紫痕回身抱过婴儿。把孩子熟睡的小脸对着李乃敬,而后自己双膝跪地对孩子说道:
  “来,之生,我们跟爷爷分手了……”
  七十三岁的李乃敬终于把持不住,老泪纵横地朝那孩子弯下腰去,弯下腰去却又被涌流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六妹,你不该带他来……”
  这样说着李乃敬断然直起身来顿足而去,把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撇在那间空荡荡的大屋子里。
  从此之后,李乃敬粒米不沾滴水不进,不管别人问他什么,闭口不吐一个字。和别的犯人不同,七十三岁的李乃敬只求一死。但是李乃敬的这种自杀行为,在监狱里引发了一场严重事件。这是一种对于革命的公开的对抗。在经过几次严厉训斥之后,士兵们很容易的就用
  刺刀撬开了李乃敬的嘴,把一碗又一碗的稀饭强灌下去。管理监狱的张营长告诉李乃敬,他这个劳动人民的吸血鬼,他这个和反动派一起杀害过许多共产党员的反革命,现在惟一的出路就是接受人民的审判,任何抵抗都只能加重自己的罪行。李乃敬只好放弃了绝食,放弃了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等侍人民和革命的判决。
  牢房里没有日历,所以执行枪决的那一天李乃敬并不知道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他只知道天气转凉了,只知道那是一个阴雨的日子。行刑的现场如同赶庙会一般挤得人山人海。有一位英武的军人,站在台上挥着手讲了一些慷慨激昂的话。然后,李乃敬觉得背上有人重重的推了一把,他踉跄着朝稀脏的泥地摔下去,摔到半截又被人猛地扯起来。他侧过头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觉得这个胸挎钢枪的解放军有些面熟,但到底也没有想起他是谁。他觉得这个场面也有些熟悉,也似乎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但仍然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的。接着,便一切都没有了,他没有听到枪声,也不会看见涂染到石墙上的那些粉白和血红。他当然更不会看到,在他之后还有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在这次胜利的涂染之后,银城已不复是原来的银城。
  二
  自从解放军轻而易举地扫荡了杨楚雄的防线,杨楚雄扔下残存的部下在仓皇之中携家飞往台湾之后,银城地下党组织在飘扬的红旗和震天的锣鼓口号声中公开了。随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银城人被淹没在应接不暇的新事物之中,而九思堂的李紫痕是这个新世界中最令人赞叹不已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吃斋念佛的女人,竞也是一个冒死革命的地下党,当年就是她营救了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这位书记就是她的亲弟弟,就是九思堂大名鼎鼎的李九哥,听说九哥如今在北京做了大官。当这个传奇在银城被人口口相传的时候,银城人除去惊叹之外,却难以理解为什么在双牌坊的后边有山崩地裂也斩不断的风脉。
  听着城外震天的枪炮声,换成了城里震天的锣鼓声,李紫痕想,也许弟弟快回家了。但是十几年前李紫痕毅然决然的和弟弟一起分担死亡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是要从这座城市里铲除掉自己的家族。一九五一年五月十七日,李紫痕跟在押解的队伍后边,眼睁睁看着九思堂的几十个男人被解放军战士捆绑着走出大门,走过双牌坊,她才在恍惚和悚然中理解了弟弟要做的事情。等到耀眼的刺刀和惨白的麻绳走远了,李紫痕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类似的场面。李紫痕怔怔地转回身,在鳞次栉比的城市里,看见无边的空旷和荒凉朝自己涌来。接着,她在无边的空旷和荒凉中想起了那个孩子。她匆匆赶到双喜屋里时,在一片狼藉当中看见泪流满面的奶妈。奶妈说:
  “这孩子好命苦,爷爷、爸爸都叫抓走了,姨太太些又没得人收养他。”
  李紫痕把孩子抱在怀里告诉奶妈:“不怕,我来把这娃儿养大。”
  当李紫痕抱着婴儿穿堂过室走回家去的时候,九思堂那些噤若寒蝉的女人们一个个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们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是从哪里来的胆量,实在想不出这个女人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就像当年她们想不到这个女人为什么会发了狠把线香按到脸上去一样。李紫痕用女人的背影挡住那些惊恐和猜疑的眼光,把孩子放到自己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上,然后对孩子说:
  “娃儿.叫姑婆。”
  孩子哇哇大哭,李紫痕抱起孩子哄了一阵,孩子还是哭。她迟疑片刻但还是撩起了自己的衣襟,当孩子的小嘴叼住奶头吮吸起来的时候,李紫痕浑身颤栗得如一
  丛迎风的弱竹,在颤栗中李紫痕纷乱了大半生坚守的平静,在颤栗中李紫痕流下许多独属于女人的眼泪。于是,李紫痕便带了孩子去见九哥的同志们。那时,九哥的同志们正在杨军长的官邴里千头万绪地组建新政权。李紫痕不动声色地告诉书记、部长们,她要去监狱里和李乃敬见一面。九哥的同志们有些古怪地看着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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