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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忠庭眼睛在众人身上缓缓走了一遍,将目光定了那一排排箱盖上,道:“他老人家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征战商场多年,不晓得见过多少利害纷争,经了多少绝境险地。我想他兴许有些疲意了,只想平平安安守着这份固有家业,无事一身轻,做个富家翁,尽攒了那银钱,齐齐置了新堡门大院去。你们尚不知,我爹辛劳一生,他只有如此一个想头,便是在堡门坡顶置一处大大的庄园来,享那半世清福。每次各铺柜分红,利润全部被我爹深埋了地窑中,而钥匙只他一个人随身带了,别是外人,就是我一年也进不得一次。”
范理阳小声笑道:“敢是那范老东家要做旺财主,只进不出了么?”宫兰杏嗔怪道:“且听少东家说来,一会少不得你说话的份!”范忠庭道:“恰如理阳兄弟所言,我当时也是这想法。你们倒猜猜我爹后来怎生说的?”众人一齐摇头。
范忠庭舒了口气道:“我爹说:你意在借我银子,是也不是?听那口气儿,我却极是高兴,便磕了头去,说:是。我爹问:你想借多少?我几乎屏紧了呼吸,颤着声道:两万两银子!我爹却是摇头,我以为他嫌多,我却清楚,这两万两已是抠尽了家底。没成想我爹说:同大同府彭世农挂了节,两万两够使么?我给你六万,不过得把丑话说了前头。我一听,便感些茫然,以为我爹在说笑,哪有四万两银子?当下,我便说:爹,有什么话你且说了。我爹笑着站起来,说,按照老规矩,却算你一文利息。只要能过得此坎,我‘天字号’大同铺柜安然无恙,漫说一文,便是十文也自受了。”
姜献丰听了大笑道:“这倒虽是父子,帐却算得清清爽爽,这范老家也是日怪。”范忠庭道:“却是不怪。我范家祖业历来如此算帐,这实是给你压得担子,同你撇清了限界。生意成,功劳是你的;若败了,银钱尽贴了进去,谈得上什么利息。这是个章法,循章办事,依规为人,这是我爹的处事之道,亦是为人之道。”
“第二天,我爹让人将十三箱置了院中,对我说,这是范家现有的全部底本。我甚是惊讶,便问我爹:当真有四万两?我爹笑笑领了我揭了箱盖,便是这种模样,见的吃惊,便给我讲了个故事。”腾先宁笑道:“莫不是兰杏姐说的那个榆次候家的故事么?”范忠庭看了宫兰杏,点点头道:“正是。”腾先宁道:“便又请了代堡杨家镖局,壮了声势,不光是遮了大同百姓的眼,实是震了彭世农东家!这个势造得恰好,那彭家直以为我‘天字号’资本雄厚,便是再掏这两万两,还得下五六万的本儿。如此一来,他自身便得舍了十万两的套头,这显是划不来的。”
范理阳沉吟道:“既便如此,这明日将这存底尽数出手,我们便彻底空了。若那如山货物三个月后来取便罢,若不来取,岂不得真正开绸缎铺去?”范忠庭拧眉道:“这便是当前凶险处境。既已如此,不过均已成骑虎之势,你以为他抛了货来,便还要赎当么?那岂不是彭东家自己掌了嘴巴么,便是再心疼这货物失损,他也自打了牙齿吞了肚里去。”腾先宁道:“这可不是小数,全数成了死当,我们便如何处置?”范忠庭道:“我想了两个步骤儿。一是组了车队东上直隶,折价销了;二是南上晋中,那一带甚是富庶,我们自让得三分利润,该是销路畅些。只这‘天字号’在大同府稳稳当当,这便是胜算。”范理阳咋舌道:“只是尚须得多少时日?”范忠庭道:“两年!”
两年!众人无不愕然,阴沉沉的窑内一片静寂。
宫兰杏道:“那货物我倒见了,却是正宗的好绸缎好毛料。如若招些裁缝,做了衣裳,莫不是上等衣物!”众人突地盯了她,你看我我看你,神情蓦地活泛,却随即暗淡了下来。
范忠庭道:“妹子这主意甚是好,不过哪里寻得下这许多裁缝?”范理阳亦摇头道:“便是大同府有这些裁缝,可我们哪里出得起银子雇人去?那得多少两银钱!”宫兰杏咬了咬唇道:“我们可以不先付银子。”腾先宁笑道:“兰杏姐,不给人家银子,谁给你做这营生?”宫兰杏道:“我们晋中一带扛工,给东家做事,倒听得有过按件取利的。”范忠庭奇道:“何谓按计取利?”宫兰杏道:“你比如做这衣裳,你雇人如每月五百文钱,做得十件衣裳,每件人家不过赚得五十文钱。若改个法儿,我雇了你来,你自做衣裳,我定了每件衣裳一两银子,你若能自售得,除了归东家一两银子,余下利润便是你的。或是做得一件卖了给你提成七八十文钱,比日不知好了多少。雇工自然也情愿多赚些钱的,却不知这法子适用不适用?”
众人已是听得愣了,各在脑子里迅速惦量这主意。腾先宁突地一拍大腿:“少东家,兰杏姐倒快成了商界巾帼了,这做法实在高明之极!既不用我掏雇工现银,又不知快了多少,便是那雇工连夜赶做,他必是情愿,多一件便是一件的提成银子!”
范理阳亦喜道:“且这样一来,我们也可少了些担心:这衣裳做不好,自卖不出去,便是少了雇工的收入。他岂敢漫不经心做这营生?必是倾了全力。”姜献丰道:“那裁缝家具呢,我们哪里弄得这么多?”范理阳笑道:“这却好说,每件衣服多五文钱,家具自备!”
范忠庭听得心里极是兴奋,心里已是将主意拿得稳稳的。
“这实在是个万全之策,亏兰杏姐想得出!”
“少东家,我看莫不要犹豫,当着手便试!”
范忠庭笑着看了看众人道:“何须用试!过了年,便着手干起来!不过,这召裁缝赶制衣物却可得兰杏妹子辛苦些了!”
宫兰杏道:“我哪里当得了这个责来?”范理阳拍手道:“这主意原是你出的,你不当得谁当得?少东家,看来,‘天字号’从此出个女掌柜亦未可知!”
众人大笑。
范忠庭团团一揖,撩了袍角,蓦地单膝跪地,正色道:“诸位兄弟,大同府‘天字号’成败在此一举,我范忠庭权且将这身家全系了诸位兄弟,大恩不言谢,且受我一拜!”
说罢,深深地磕了头去!
星移斗转,日圆月缺,转眼已是康熙十一年。
康熙十一年夏,晋北遭受了一场百余年少有的大旱,从芒种至白露近三个月的时段里,老天爷竟是吝啬异常,从雁门关外至大同府与直隶搭界,其间只淋淋漓漓地下了一场苦眉数雨,却是连地皮未湿得半寸。地里的庄稼尚露得些许头角,便被那火辣辣的骄阳晒得枯黄,地皮干裂得爆了块。官道两边,成排成荫的绿杨垂柳竟似暮秋时节一般,条条枝枝垂头丧气地没了丝丝活味,叶缦败落得象霜打了一样,远远看去,红横相间,似着了火。环城而过的护城河原本数尺深浅的水,竟也见了河床,裸了的石头块、瓦片、干枝叶以及种种牲畜粪到处遍布,难闻的腥味刺得眼鼻隐隐发痛。
进了白露,眼见庄稼颗粒无收。大批难民一齐拥进城内,拖儿带女,好一幅凄惨景象。
而在城内彭家大院内,却是另一番天上人间的迹象。彭世农坐在堂厅内的圈椅中,手里拿一块刚从井里取出的凉西瓜来,咬一口红瓤黑子,心下顿时凉快许多。
高常原一头汗,边走边拭进来,道:“这鬼天,竟是热的出奇。遭灾就是这个样子么?”彭世农指了指桌上的瓜道:“且凉快凉快。”高常原不客气地捡了一片瓜瓣儿,上去就是一大口,嘴帮子连打数个机灵。彭世农道:“刚从井里捞出来的,你倒性急!赈灾的事如何,难民比昨日多不多?”高常原抹了抹嘴道:“依老东家吩附,今日又送出十石米去,饥民却是越聚越多,却没个秩序,纵是官府出些差丁,亦是挡架不住,只一唯往里挤,三口大锅险些被掀了去。”彭世农道:“记住,纵是人多人少,粥里插筷子不倒的标准却是不能降,我们且不要让人家笑了去。范家那边如何?”高常原吐了口瓜子道:“范东家看倒是也下了本,竟在北街柳荫下搭了长棚,灾民们倒有一半奔了他那里,也是三口大锅。别家商号,均不过支了一架锅灶,显见得是应付差事。”彭世农道:“当日没将范家逐出大同府,倒险些将我套了进去。这范家却是小觑不得,我等毕竟是老了,比不得那伙子年轻人,想头极是活泛。我原料想那近五万两银子的货物压他个两三年让他抬不起头来,谁道竟被他搭了顺风车,开起了估衣铺、裁缝店,生意倒愈发红火。”高常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