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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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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她
感到身心象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
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她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
看了直乐。他抱她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
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
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
他问她谁能有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
那胖子公证人。她轻轻的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
手,一边把她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她噗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唱下去:
    与其丑,还是美,
    夫人,就请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她知道她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的,——父亲用各种口吻
跟她说过了:她是〃极有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经在奉承她,在她周围安排
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很可能成为四
月里的糖鱼,因为聪明的安多纳①德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她很愿意教
人捉,可不愿意给人捉住。她小小的头脑里已经挑定了将来的丈夫。    
  ①西俗于四月一日以制成鱼形的可可糖馈赠儿童。
 
    当地的贵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称为外省诸侯的后裔,其实往往只是祖上
买了国家的产业,或是在十八世①纪当过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仑时代承包军需的),—
—叫做鲍尼凡,在离城几里以外有座宫堡,尖顶的塔盖着耀眼的石板,周围是大森林,
中间还有好几口养鱼的池塘;他们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年轻的鲍尼凡对安多纳德很热
心。他长得既漂亮,以年龄而论也相当强壮,相当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猎,吃喝,睡觉;
会骑马,会跳舞,举止也还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他不时从古堡到城里来,穿着长靴,
跨着马,或者坐着双轮马车;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访银行家,有时带一篓野味或一大
束鲜花送给太太们。他借这种机会来追求耶南小姐。两人一同在花园见散步,他竭力巴
结她,一边很愉快的和她谈天,一边拈着自己的须,把踢马刺蹬在阳台的石板上橐橐的
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的骄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
么温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
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象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的把他叫做“小家伙〃,同时又
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
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①法国大革命后,教会产业大部分均公开标卖,入于中产阶级之手。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浆汁的老布尔乔亚
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的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
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
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恶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恶运就不成
其为恶运;或者祸患只象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桠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喜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
相情愿的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
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根火柴),
——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朋友向他借钱,
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
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决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
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从来不敢
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
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篇自己,他
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
他的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是
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象果子一
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
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
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
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
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不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
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片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
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
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识一家极有势力的报
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分
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要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
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为法国
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的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
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实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
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
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起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
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花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
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博,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
终于把所有的钱,不但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
胜券在握,想出岂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跟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
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事。他的轻举妄动
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
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见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
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可;
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象发疯般岂不及待的往前直冲,
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
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状的回来,把一切
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
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
偿主顾们的。他作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到处
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数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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