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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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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神宗——历史上他更有知名度的称呼,是“万历皇帝”——朱翊钧,在位长达四十八年。光宗朱常洛八月初一即位,九月初一日病故,在位仅仅三十天,不多不少,整整一个月。他们父子都各自创下记录:神宗享国之久,为有明之最;光宗承祚之短,同样是有明之最。

这对父子之间,头绪远不止此。

万历是一个自私之人,自私程度人间罕见,一生所行之事,无不在尽兴书写这两个字。依一般人看来,身为皇帝,广有四海,富足不单无人可比,简直也失去意义。然而,万历却毫无此种意识,他顺应自己极端自私之本性,根本不觉得一国之主可称富有,表现竟像举世头号穷光蛋,疯狂敛财,搜刮无餍。终其一世,苛捐杂锐以变本加厉之势膨胀不已,不光小民无以聊生,连官员也是他的揩油对象,动辄罚俸、夺俸,有善谄之臣见他“好货”,“以捐俸【把工资原银奉还】为请”,他居然“欣然俯从”{3},一时成为天下奇闻。

他的自私,不仅仅表现在钱财上,待人也是如此,包括对待亲生儿子。

万历践祚十载,大婚三年,居然未生皇子。这很奇怪,他正式的妻妾,就有一后、二妃、九嫔,没有名号的宫女不计其数。三年来,朝朝暮暮,行云播雨,但除去万历九年十二月产下一女,再无硕果。

然而,皇长女出生之前的两个月,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深秋十月,已是北京败叶满地的时节。这天,万历去慈宁宫请安,不意太后不在,由宫女接着,侍候他洗手。那宫女姿色其实寻常,柔顺可人而已,万历不知如何心有所触,或者出于无聊,或者感秋伤怀,或者索性是觉得在太后宫中悄悄乐一把格外刺激,总之,顺势拉过宫女,行那云雨之事,事毕即去。

孰料,此番不同以往,竟然一枪命中。宫女被发现怀孕,太后对儿子提起此事,后者却矢口否认。这好生可笑。偌大宫廷,只他自己是个男人,倘系别人所为,岂非是惊天大案?况且,还有《起居注》。太后命人拿来让他看,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一应俱全。万历不能抵赖,备觉羞恼。

论理,皇帝乃“真龙天子”,而云雨随龙,龙到哪里,哪里就会雨露润物,本来这正是他们的特征,没什么奇怪的。为什么万历会否认而且羞恼呢?原因只为一个:这是在母后住所偷腥。想必事前他依据自己极低的命中率,认定此举将化于无形,而不惊动太后。不巧,偏偏遇上一块过于肥沃的田地,种子落下,当即生根发芽。对此,他不但不高兴,反而感到丢脸出丑。

其实,太后不曾责怪他,相反喜形于色。渴望皇嗣的心愿,令太后并不计较万历略微不合礼数的行为。她对儿子谈论了这样的心情,要求给予怀孕的宫女以适当名分。然而,万历的自私本性却表露无遗。他不怨事情出于自己的越轨行为,却深深衔恨于宫女的居然怀孕,似乎这是她有意将了自己一军。在名号问题上,他一再拖延,第二年六月,因拗不过母亲才勉强封这宫女为恭妃。册封发表之后,群臣依例想要称贺,却遭断然拒绝。

也许,他在心中暗暗期待恭妃肚里的孩子并非男性,那样会让他的怨恨有所释放。但看来老天决心把这个玩笑跟他开到底。万历十年(1582)八月十一日,恭妃临盆,娩下一子。万历皇帝的皇长子,就这样诞生了!

说不准万历心里是何滋味。有喜悦,毕竟终于得子。然而,也极其的不爽。我们替他分析一下,不爽在于:第一,原本只想玩一把,不认为会搞大肚子,偏偏却搞大了!第二,事发,搞得很被动,心里已把那女子当做丧门星,巴不得她倒霉,结果人家偏偏有福——一次即孕,一生还就生男孩!第三,如果原先已然有子,多少好些,如今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偏偏让这女人生了去!第四,自己窝囊不说,还连累深深宠爱的淑嫔,令她永失生育皇长子的地位,而这意味着很多很多……

淑嫔姓郑,万历发现她的价值并迷恋上她时,正好是那位可怜的宫女肚子渐渐隆起的时候。郑氏于万历十年三月册封淑嫔,翌年八月,一跃而封德妃——这时,郑氏尚未贡献一男半女,地位却与生育皇长子的恭妃相埒。

等到万历十四年,郑氏果然产下一男,取名朱常洵,乃神宗第三子。此前,次子朱常溆,年方一岁即夭。故而,朱常洵虽然行三,现在实际却是老二,前头只挡着一个朱常洛;倘非如此,太子之位非他莫属。这更增添了万历对于恭妃及其所生长子的怨艾。

万历几乎用尽一生,去报复无意间充当了绊脚石的恭妃母子。

郑氏生下朱常洵后,迅即晋封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生育皇长子的恭妃,反居其下。直到二十多年后,因为朱常洛生下皇长孙朱由校,恭妃才取得贵妃身份。

皇长子朱常洛的名分,也久拖不决,成为万历年间最严重的危机。从万历十四年开始,到万历二十九年止,为朱常洛的太子地位问题,群臣,还有万历自己的老母亲,斗争了十五年。万历则使出浑身解数,压制、拖延、装聋作哑、出尔反尔……所有人都相信,皇帝这种表现,包藏了日后将以郑贵妃所出之朱常洵为太子的目的。长幼之序,礼之根本,牵一发而动全局,若容让皇帝这么搞,天下大乱,一切无从收拾。因此,太后、群臣以及舆论的抵制,也格外坚决,令万历完全孤立。僵持到万历二十九年十月,太后大发雷霆,下了死命令,万历抵挡不住,才于十五日这天颁诏宣布立朱常洛为太子,同时封朱常洵为福王(藩邸洛阳,若干年后,李自成攻下洛阳,朱常洵惨死于此)。

终于被立为太子的朱常洛,时年十九。可以说,从出生以来,童年、少年、青年这三大人生阶段,他都是在父亲不加掩饰的排拒、打压与冷眼中度过的。“父亲”一词,唤不起他丝毫暖意和亲近之感。他终日提心吊胆地生活,养成一副极端懦弱、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性格。

迫于礼制,万历不得不加封恭妃为贵妃,却不曾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十三岁前,朱常洛尚与母亲住在一起,后迁移迎禧宫,从此母子“暌隔”,不得相见。恭妃幽居,极度抑郁,竟至失明。煎熬至万历三十九年{4},抱病而终。病重期间,朱常洛想看望母亲,好不容易开恩准许,到了宫前,却大门紧闭,寂然无人,朱常洛自己临时找来钥匙,才进入这座冷宫。母子相见,抱头大哭。恭妃摸索着儿子的衣裳,哭道:“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恨!”{5}这是她对朱常洛说的最后一句话。《先拨志始》则叙为,朱常洛得到批准去看母亲,郑贵妃派人暗中尾随。母子相见后,恭妃虽盲,却凭超常听觉发现盯梢者,只说了一句“郑家有人在此”,就再不开口,直至逝去{6}——她这么做当然是为了保护儿子,不留把柄。其情其景,思之甚惨。

皇家人情薄浅如此,所谓金枝玉叶,过的其实乃是非人的日子。直到万历死掉为止,朱常洛没有一天能够昂首挺胸。不但不能,反而不知哪天会突然大祸临头。小灾小难不必细说了,单单搅得天昏地暗的大危机就发生过两次。一次为万历二十六年至三十一年之间的“妖书案”,此案错综复杂,牵扯人员甚广,简单说,与郑贵妃“易储之谋”有关。第二次是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四日的“梃击案”,是日,一身份不明的男子,手执木棍,从天而降,闯入太子所居慈庆宫,逢人就打,场面一时混乱不堪,幸被制服。汉子的来历、目标以及如何能够进入森严的宫禁,都是极大疑团。审讯结果,又指向郑贵妃。从古至今一致采用的掩盖真相的最好借口,就是宣布有关疑犯为疯癫(精神病患者),郑氏势力也迅速想到这一点,而万历皇帝则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解释。两个事件当中,朱常洛全都忍气吞声,尤其“梃击”一案,性质凶恶已极,但他察言观色,见父亲意在遮盖,遂违心帮着劝阻主张深究的大臣:“毋听流言,为不忠之臣,使本宫为不孝之子。”{7}

表面上是皇太子,实际他地位之可怜,超乎想象。万历病重已经半月,朱常洛作为皇太子却始终不被允许入内探视,到万历死的这一天(公元1620年8月18日,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还是没有机会见父亲一面。《三朝野记》详细记载了这天的经过:

壬辰【七时至九时】,九卿台省【泛指政府要员】入思善门,候问【等候召见】。甲午【十一时至十三时】召见阁部大臣【内阁成员和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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