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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直点地,双目前眺远方,端然是一派肃穆气象。穆沙却似并不在意,扬手与门口的卫兵打了打招呼,就大刺刺地策马踏到了直通秦王殿的青石大道上。丁妙棠望着前方一色猩红的斗篷在夕霞里扬起的一角血光,神思一恍,不觉忆起了半年之前广厦倾塌的那个傍晚。
那一天她同肖药儿一道被困在毒皇院里,负隅顽抗已觉寻不见生路之时,连绵晚晖里却刺出一骑乌云色的大马,横冲直撞杀开一条血路。逆光之中,那人形貌如何,她全然看不清楚。她只看见一杆为夕阳镀了金铜的长枪如刺鳞之蛟漫天舞动,枪尖红缨与鲜血一道飞花逐浪,马上骑手的一袭猩红披风在烈风里躁然鼓动,而暮色为那渗了斑斑血迹的锁子甲勾了一层茸金的轮廓。这人劈手将她从刀枪剑戟间提起来,拎着领子甩上马去拥在胸前,座下黑马暴戾一声长嘶,又斩风破浪地奔了出去。
她惊惶方定,才觉到这连环锁子甲之上,已歪歪斜斜插了好几支羽箭,入甲三分,怕是已伤及寸深血肉了。她不禁伸出手去摸那箭的末端,只觉触手冰凉,那不知何人所流的血液已凝在了金属甲片之上。再往旁移半寸,云母所制的护心镜业已粉碎,徒留一个冷冰冰的精铁坑洞。她将手放在那森然的铠甲之上,不知不觉已哭了起来。
穆沙,穆沙,穆沙。无论她多么自视甚高自作聪明,千般奇巧却也换不得人在绝境里同她施以援手。烈风集内多半心道肖药儿为十恶之一理当能孤身独战千军,因此援兵迟迟不至,只余她与些许雪魔卫竭力抵抗,真正做了一枚弃子。往日不说她心思是好是歹,总归以一双手下针磨药,救了许多恶人的性命。然而大难临头自身难保,谁还记得这连接内外谷,首当其冲的毒皇院呢?
仍是只有穆沙记得。只有他单枪匹马,洒了一地鲜血,硬生生闯进来,救她出这刀山火海。
她从来对他恶言冷语,不留好颜色,可始终站在她身边的,最后也只得穆沙一个人。
一
丁妙棠是康雪烛在逃亡路上捡的,因此没有确切的生辰,掐着她大概的月份往后推了一推,也就算做是生日了。但肖药儿老来得了这么个孙女儿,当然要好生对待,而丁妙棠十四岁那年医术上略有小成,正是兴趣盎然之时,肖药儿干脆亲自出手,去关内帮她抓了一群染了瘟疫的小孩给她做了生日的礼物。
穆沙这一会刚从关内回转过来,途径河西一带一时兴起,接了找那盗走娃娃的主犯的悬赏令,心想如果是恶人谷的人的所为,那么若是新入谷的无名之人,将他抓了去交赚一笔也无妨;如若是惹不起的,就这样当没看见也没所谓。总之顺路,稳赚不赔。他一路北上,悠悠哉哉循着蛛丝马迹回了恶人谷,打听一番却听到那些小孩儿被送到了毒皇院的偏院里。阎王帖肖药儿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物,但毒王已多年不曾现身江湖,这一回突然出手,事必有因。穆沙心想无事可做不如一探究竟,竟就大摇大摆地去敲毒皇院偏院的门了。
门里头自然没人应他。穆沙看看这院墙并没多高,一提气纵身点了墙头跃了进去。
他先看见一院的小娃娃,个个嘴巴都被棉球细细堵死,一字排开齐齐整整横在一溜木板上,为了怕挣扎还把手脚都给捆上了。然后他看见一个背对着院门坐在一张藤椅里的小姑娘,穿着一身乌墨墨的素色衣裙,一头黑发上却拿血红色的厚缎绑了个大而张扬的蝴蝶结。
穆沙抓了抓头,大声道:“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那黑衣小姑娘慢慢转过头来,齐刷刷的刘海衬着一双黑白分明却死气沉沉的眼睛。她看了穆沙一眼,道:“哪家的恶犬,跳墙这样有本事。”
她这一转身,穆沙才看到这小姑娘的纤细手掌里抓着一把许长的银针,根根染血。而地上那些小娃儿身上,虽然多多少少各有不同,细看之下不有些银光在闪动么?
恶人谷中,这般凌虐原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是由这样一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做出来,仍是由不得要叫人心里一寒。而这小妞上来就出言讥讽,一时间倒叫穆沙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这一会真是不愿惹,不能惹,也不想惹她,却又有种不得不要去管一管闲事的劲头。他脑子一转,也不计较什么道义常伦,欺身上去就去拿那小姑娘的手腕。他原以为这姑娘这般张狂,理当手上有些吓人本事,没想到一捉之下竟是手到擒来,武功粗浅平常,也许还及不上一个寻常护院的。这一下反而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下手过重,这样拿捏别人家纤弱一臂,未免太不怜香惜玉了些,虎口立时就是一松。但这小姑娘被他擒在手里,神色却是岿然不动的,而待穆沙心中一软松了手劲之时,她皓腕一翻,数根银针已齐刷刷地对准了穆沙的掌根之处狠扎进去。
穆沙只觉这一扎之下,自掌根起泛起一股难言酸软,沿着整条手臂爬将上来,竟不住松开了手,而那小姑娘将他的手臂如吹灰掸尘般拂了开去,冷笑道:“你废了我这许多银针,可不知道肖爷爷会不会给我再置办了呢?”
穆沙皱眉看了看那一排扎得毫厘分寸的长针,心道原来自己误打误撞,竟撞到了那传闻中的毒王孙女儿了。他见血色鲜红,知道这针上并无淬毒,想来定然无甚大碍,反而哈哈一笑道:“你这娃娃,装出一副不得了的样子,却连几根小小银针也要求爷爷告奶奶的么?”
这个岁数上时,是最盼别人将自己当大人看的。丁妙棠听他这样一说,一对秀眉立刻倒挂起来,冷然道:“我便不找肖爷爷,如何又拿不回来?只是染了你这恶犬的血,倒不如扔了的好。”
她脸庞上稚气未脱,却硬要说这些威胁话语,全然吓不住穆沙,反而叫他觉得这姑娘恶劣之中有些莫名的可爱了。他扫了扫地上的婴儿,道:“不瞒你说,我今儿就是来偷你的药样的。我同你打个商量,做个比赛如何?我当着你的面偷他们出去,你呢,我也不难为你——”他朝丁妙棠扬了扬左手,接着道,“你若能将这些针抢回一根,我就将这些娃儿全数奉还,再不来打扰你了,你看可好?”
丁妙棠此时只觉这人怎生这般胡搅蛮缠,只嫌他烦,偏被一句话赌了气不愿意叫肖药儿,忿闷道:“我为何要陪你玩儿?我可忙的很,你要玩,自己玩去。”
穆沙也不介怀,仍是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客气了。”他话音未落,手里已揽了两个娃娃在怀里,兔起鹘落腾出了墙去。丁妙棠急追几步,却又见这家伙跃了回来,对她喜笑颜开道:“你不是说不玩的么,追过来做什么?”
丁妙棠气道:“你……你这人好没道理!我辛苦了大半天……”她口中抱怨,手上已展开十分不成气候的百花拂穴手,要去夺穆沙左腕间的银针了。穆沙将左手一举抬到半空里,歪着身子往后踉踉跄跄地退,看似倒是不敌的模样。可他走的狼狈,丁妙棠却全然碰不着他半点衣襟。更可气者,是他口中还犹自哎哟哎哟地叫道:“在下知错姑娘莫追,你这样好身手,在下自然是认输的了……”而他右手不停,身形翻动之间竟又从地上捞起三个婴儿,一字排开停落在他伸展开去的手臂上。转瞬之间三进三出,小院子里已是空落落的。丁妙棠见夺不到针,就撂下穆沙不管追出院去,想将婴儿抢几个回来,迎面那黑马却暴烈地一撩蹄子对她当胸踢来,不得不往后闪身避过。此时穆沙已两只手满满地抱着孩儿,纵身一跃平空跳上马背了。他那黑马两侧挂着好几个婴儿,手中又抱了满怀,分明腾不出手去拉缰绳,但他只轻轻侧踢了下马肚子,就叫那咄咄逼人的家伙温顺了下来。
他自知赢得不容置喙,于是笑嘻嘻地看着丁妙棠,朝她点点头就要走,却见这小姑娘笔锋一动,混元气劲往马鞍斜后方的皮带打了过来。穆沙心道这姑娘怎的这样狠毒,这几个小婴儿都是堪堪挂在马带上,皮带一断,势必脑袋着地头破血流,为今之计,倒不如将那些针还给她就算了,免得后患无穷。他人在马上,手中满满当当的,若只靠一己之力已是来不及救的,幸而胯下坐骑尚通灵性,猛地一转脖子扭了开去,穆沙身子一歪,倾出半条手臂去挡那阴风,叫它不偏不倚打在手腕之上。一时之间,八九根银针透骨而过,化了劲力,飘在地上。
丁妙棠奔前几步,将针拾了起来,随手一收,却见穆沙腕上渗出血来,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也罢,不论如何,我是将针拿回来了,那你——”
穆沙哈哈一笑,道:“在下向来言而无信,告辞了!”他长啸一声,胯下黑马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