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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真恍然大悟般:哦,原来是这样。我也想我父皇了,我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孩子气的话语让赵祯苦笑,声音却愈加悲凉:我再也看不见我父皇了。再也看不见。永远,看不见。
宗真大惊:为什么?
七岁的孩子,不懂什么叫生死,赵祯也不解释,只望着他轻轻的叹息。
宗真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我陪着你,你别哭了好吗?
两个孩子就这样肩并肩的坐在湖边小亭之中。
也不说话,只静静的注视着湖面。
四周华灯璀璨,焰火漫天,皆皆倒映在这湖里。灯影和火光随着湖面的微波摇摇荡漾,似真似幻,若即若离。
宗真日后每次想起,都觉得那时的情景虚无缥缈的如同一场梦。
镜花水月般的一段前缘。
那是两个人此生中最近的距离啊。
那也是宗真最后一次见到赵祯。
此后,终此一生,不得相见。
(三)
宗真回了大辽。他并没有时时想起赵祯。
七岁的孩子,太多事情可以吸引他的兴致。诗书骑射,无一不爱,无一不精。不过,最爱的仍是丹青,小小年纪,画作已经令人赞叹。
他是大辽文武双全的小太子,大好的前程等待着他。
南朝的消息偶尔会传过来,那些关于某个人的消息:他大婚、祭祖、赈济灾民、大赦天下……
每当这个时候,宗真会想起温暖的汴京三月天。盛放的桃花。
还有他。
那大殿上的初见,他遥遥端坐的身影。那虚无缥缈的夜晚,他眼角依稀的泪痕。
他想,现在的他应该不会再哭了吧?
等到宗真明白那时他哭泣时的心情,时光已经过去九年。
辽太平十一年,宋天圣八年。辽主耶律隆绪驾崩。
文武百官恭请太子即位,十六岁的太子耶律宗真却哀恸不肯听政。
他只是跪伏在父亲冰冷的躯体上,泪流不止。
时隔九年啊,他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天人永隔,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年赵祯的心境。
只是如今的他,身边再也没有另一个他陪伴。
母亲齐天皇后走近他,将他揽在怀里安慰他。
母后——宗真开口轻唤。
另一个冷冷的尖利的声音打断了宗真的呼唤:她不是你母后!
那是父亲的元妃萧氏。元妃说:这个女人,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才是你的生母!
宗真怔住了,他看看齐天皇后,又看看元妃,惶惑而不知所措。
宗真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竟是元妃的儿子。十六年来悉心爱护照料他的齐天皇后只是他的养母。
他尚在震惊之中来不及反应,元妃已经命人将齐天皇后押入天牢,并自立为皇太后。
宗真苦苦哀求生母放过养母。他在生母寝宫外跪了一整夜,求了一整夜。
哀哀相求,哭到喉咙嘶哑。滴滴泪水打湿了皇袍,却打动不了母亲那颗被嫉妒和仇恨吞噬了几十年的心。
次日清晨,他见到养母的尸体,如最卑贱的宫女一般,用草席裹着,被牛车拉出了宫门。
同日被处死还有养母的宫女、侍从以及族人数百人。
明明是六月的天气,宗真的心里却寒意深重,荒芜不堪。
他成了大辽国的皇帝。但他唤不回疼爱他的父亲,救不了视他如己出的养母。
短短两日间,他失去了挚爱的双亲。
只余下他所谓的生母,那个有着鹰隼般锐利目光和铁石般冷漠心肠的可怕女人。
在她的目光中,宗真感受不到一点亲情的温暖,只看到嫉恨和复仇的火焰。
那一年,宗真十六岁。从此,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小小少年。
(四)
母后。
宗真与生母之间只余下这个称谓,绝无半点亲情。若说还有什么,恐怕便只有恨与怨吧。
太后把持朝政,重用外戚,朝廷内外乌烟瘴气,奸佞当道。
宗真屡次规劝,太后不为所动。她似乎是决意用这样的方式,发泄心中数十年压抑的恨意和不满。
年少的小皇帝心痛,却无计可施。他并无实权,身边只有耶律家的几个近臣而已。
庙堂之上,方寸之间,他什么都做不了。
也是不忍啊,那个女人,她毕竟生了他。而他,其实真的并没有尽过一点孝道。
他渐渐沉默。当年意气风发的契丹小太子,如今孤独而无奈的傀儡小皇帝。
他的感情全部倾注笔端。他的丹青,倒是越画越好了。
其实,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除了画画,还能做什么。
他常常会想起赵祯。当年那个不快乐的少年。背着人哭泣的少年。
他比自己更早知道,做皇帝的无奈和辛酸。
要到两年以后,宗真才知道,赵祯的身世与自己何其相似。
宋明道二年,辽重熙二年。
大宋刘太后薨。此时,方有朝臣禀奏赵祯,陛下生母另有其人。
赵祯到这时才知道,自己竟是先帝的李宸妃所生。只是一出生便由刘皇后抱养,而生母却与自己生生隔离,永不相见。
赵祯震惊,随即大恸。
他时年二十四岁。二十四年来,从不知晓自己的身世,甚至连生母都不曾见过一面。如今他终于知晓,一切却都晚了,母亲已经过世一年有余。
子欲养而亲不待,多么残酷。
即便是天子,也不得不承担这样的痛楚。
他落泪,声音颤抖:朕生母——葬于何处?
洪福院。
生母面前没有天子。他弃了皇上的玉辇,徒步赶往洪福院。
二月的风里还带着春寒陡峭。一身素袍的瘦削身影在风中飘摇,摇摇欲坠。
跪地。叩拜。开棺。
李宸妃面色如生,平静地躺在水银之中。
二十四年来第一次见到母亲,却隔着生死天堑。
母亲,孩儿看您来了。我是您从没见过面的孩子啊,您为什么不睁开眼睛看看我?
一贯隐忍的年轻皇帝终于在母亲面前痛哭失声。
天地变色。
当他出了洪福院,却平静了。
他照样依太后之礼葬了刘太后,没有为难刘氏族人,也没有苛责知情不报的朝臣和宫人。
他就是这样温和善良的孩子,不会迁怒于任何人,不会用别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的孝心。
何况,他早已明白,人世便是这般,事不如意十之八九。
怪不了别人,只能自己承受。
他继续埋头于国事。召见朝臣,批阅奏折。御书房灯火夜夜不熄。
闲暇的时候,便习字。一手飞白书越写越精妙,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其实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空闲下来。
不想让那深切的愧疚和思念,以及无边无际的无力感淹没自己寂寞的心。
便是那一年,二十四岁的赵祯,十八岁的耶律宗真。
两个年轻的皇帝,抬起头都看不见属于自己的晴空。
(五)
辽重熙四年,宋景佑二年。
辽西京大同府蝗灾肆虐,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尸骨如山。
宗真意欲拨款赈灾,太后却执意留着这笔款子做自己寿宴之用,道是:不过死些贱民,有何足虑?
宗真气结:民乃国之根本,岂能不顾百姓死活?
怎奈朝臣大多附和太后,只有耶律楚雄、耶律文才父子站在宗真一边。宗真却难得的坚持,寸步不让。
争执不下之际,忽传大同府急报。六百里加急,却报是宋皇在边境开粮仓,设粥棚,赈济辽国灾民。
满朝文武皆惊,转而大惑不解。
太后冷冷道:必是笼络人心,居心险恶。
宗真辩驳:当今宋皇素有仁义之名,当真是宅心仁厚。
不是没看到母后不悦的神色,但是他,只想维护他。
其实,宗真知道赵祯的处境。
他亲政,却更加无奈。大权旁落于庞氏父子,堂堂天子只能避居郑王府。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心系万民,见不得百姓吃苦——即使,那些并不是他的百姓。
宗真的思绪飘回很多年前的汴梁之夜。他希望自己能够再次坐在他的身边,亲口跟他说:谢谢。
但是,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六)
辽重熙六年,宋景佑四年。
冠龙噬月。太庙之围。
大宋礼部侍郎公孙策借辽兵三十万,牵制中州王庞统谋反,保住赵祯的帝位。
一场政变有惊无险。
辽中京的皇宫里,南院大王耶律文才手捧官服官印,跪在宗真面前。
臣擅自出兵,请陛下治罪。
虔诚,坦荡。自知有罪,却不曾后悔。
只因,为了那个人,纵死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