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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丈夫是什么样的人。”她说,“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跟我离婚,一句话都不会多问。”
“人都是会变的。”我含混地说。
“他不会,他有权有势,什么都不在乎的。”吴女士脸上以往经常出现的骄傲和矜持无影无踪了。
“我不是说我做这样的事是对的。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所长你相信我,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事实就是事实。”她擦擦眼泪,又接着说,“可是,他从不关心我,不关心我的感受。我们天天过的日子除了平静就没有别的,像死水似的。要是能有一点点乐趣,我也不会让老鲁那家伙缠着,你不能想象他有多烦人。上次,我把他写的条子给你,也是想让你吓吓他,别让他再缠着我。可是,后来,我一想,虽然他烦人,毕竟还关心我,还算有个人想知道我天天干吗,想主动问问我,管他问什么!你现在开始可怜我了吧?我的确挺可怜的。”吴女士说到这儿又流泪了。
我没有可怜她,我在想别的:我老婆也会有同样的感受吗?难道,男人在变成丈夫的同时,必须失去很多善良的本质?还是,男人就不能对自己的老婆善良一点,因为他们有足够的理由这样?
“我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来求你。所长,我不能离婚,无论如何也不能。”
“为什么?”
“我不想解释,如果我必须离婚,那我只能自杀。所以,你还是不问我的好,你得帮我。庆子他老婆来,肯定先找你,你得把她稳住,千万不能让她在所里闹开,也不能让她闹到我家里去。我求你了,所长,我欠你天大的人情了,我能还,但你必须帮我……”
她有点语无伦次了,心里肯定乱得不得了。
“你告诉他老婆,我可以发誓,决不再找庆子。如果她还不相信,你可以告诉我,我想办法调工作。我走,怎么的都行。”
上午十点,我得开会,继续讨论分房的事情。我答应了吴女士,然后把她打发回家了。当我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分房小组的人都到了,我已经熟悉他们的面孔和表情,今天却觉得它们陈旧,仿佛上面浮满了自我欺骗的灰尘。我想,自己跟他们没有不同,也许都需要泪水清洗,进而知道得更多一点,我们到底要什么。
一股浓烈的气味钻进了会议室。大家互相看看。
先闻到的是炸辣椒的香气,勾起的是食欲;接着就是焦煳味儿,大家纷纷咳嗽起来。男人三立刻说是刘托云干的,好像他们事先商量过。
我来到走廊,男人三说得没错,刘托云刚刚关了电炉子,锅里是少半锅焦成黑色的辣椒。
“还能吃吗?”我问她。她看看我又看看跟我一起出来的分房小组成员,然后说:“本来也不是做来吃的。”她说完端下辣椒锅,又准备把脚边的另一口小锅放到电炉子上,锅里面是古铜色的液体。“醋。”她一边说一边插上了电炉子。
我们回到会议室,男人三说,这不过是开始,他还听说,下午刘托云要熬中药。他看上去更像刘托云的同谋了。“你倒是挺了解情况的。”我终于忍不住说。
“我是分房小组成员,应该做的。”他说的时候,我倒是觉得他更愿意做的是观众,而凡是观众都不怕情节曲折。“我们光了解情况是不是有点不够?”
“那我们还能做什么?”男人三反问我。
“好多事不是必须发生。”我说。
“你是说,我们去制止刘托云?”男人三用一种不正常的强调语气说,“你要是这个意思,就是太不了解她了。”
我等着他往下说。他果然说了:
“她跟她爸一样,都属于顶烟儿上的那种人。你不制止她,做了也就做了,不会变本加厉,你要是制止她,她就可能把这事重复一百遍,标准的精神病表现。”这一整天,刘托云用她的小电炉,制造了五六种辛辣刺激的味道。其中一种中药味儿差一点让我吐了。那味道腻人,甜兮兮的,直冲你的神经末梢,然后糊住你的呼吸,让你喘任何一口气的时候都得费劲儿,同时必须吸入更多的气味。
如果她每天制造这气味,我就完蛋了。虽然我是一个不育的男人,但这气味还是让我想象到了女人妊娠时必须呕吐的滋味。那些女人肚子里有孩子,所以她们也有精神力量去支撑去对抗。我肚子里有什么?一顿质量不高的早饭!
我终于发现了对我来说致命的气味。如果她不停地干103
下去,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我给她房子,要么我离开研究所。下班铃响时,邓远跑来告诉我,刘托云停火了。
所里人都走了以后,我从办公室出来,刘托云坐在那儿,好像在等我。
“为什么不接着做了?”
“下班了。”她说。
“我还没走呢。”
“我又不是专门对你的。”她说得十分不屑,所以我没法儿把这理解成是好意。
我劝她别再这样下去了,尽管我能理解她要房子的心情。可她说,她也能理解我劝她的心情,最好各干各的事,谁也别管谁。
“但是,你做的事影响别人。”我说。
“如果我不影响别人,所谓的别人就不会考虑我的利益。”
“争取利益你可以用正常的手段。”我说。
“我不是对你说过嘛,在研究所所谓正常的手段就是没手段。”
我注意到她说了两遍“所谓”。
所谓。
一、二、三,生活留念照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新的局面。我把工作上的烦恼带回家,用家中的另一种烦恼把它冲淡;再把家中的烦恼带到单位,让它溶化在单位的烦恼中。
这的确很烦,但让这烦恼倒倒班,就不那么烦了。做过美容之后的老婆,看上去有变化。我怀疑她为了巩固美容效果,在脸上抹了油。她几次婉转地问我,要不要开诚布公地谈谈,我都同样婉转地谢绝了。对我来说,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我倒是常常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给我打过电话的老离退,接着就想象他和我老婆在一起时可能有的气氛。这不是嫉妒,你要是和我老婆在一起待过这么久,也会忘记嫉妒是什么滋味。
从我身边走过去的人,也许都和我一样,还是日子中的人,但已经不再等待奇迹的发生。没有奇迹,活着也有乐趣。一个小小的意外,一个更小的不同,都能让今天变得与昨天稍有不同,作为活到八十岁的理由这还不够吗?男人二调走了,大家在单位门口照相。拿照相机的是男人一,他为了自己也能在相片里面,就请不参加照相的刘托云帮忙。刘托云拒绝了:“我不给你们照。”她是这么说的。男人一好像没听懂。“我教你,这是傻瓜相机,很容易的。”
“我没说不会照,我说的是不给你们照。”刘托云声音不高,强调着自己开始的本意。
不光是男人一,大家都愣了。他们看看刘托云,再看看男人一,好像男人一做了什么才引出刘托云这么恶意的表达。男人一也被这不负责任的目光弄得恼火。
“不怪人家说你是精神病,你真是病得不轻。”男人一说。
“我知道你们是这么说的,所以我才不给你们照。”刘托云勇敢地得罪了全体,解脱了男人一。一片唏嘘声从站好照相队形的人群中传出来。
刘托云离开,我想她是回到自己的临时角落了。
“咱们照咱们的。”男人二说。
“我给大伙儿照。”我说。
“那可不行,缺谁不能缺所长。”有好几个人同时说,好像我真的那么重要似的,至少有几秒钟,心里空得慌。“我来照。”男人一说完,没人反对,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那件和刘托云有关系的事情进行到底。
大家排好,男人一退到几步远的地方。
“我照了。好,一、二、三,茄子!”
黑丽说她闭眼睛了,于是大家说再来一张。
“好,我照了,一、二、三,气死。”
“再来一张,别说气死,不吉利。”男人二说。
“什么吉利不吉利,气死是英语,就是奶酪的意思。”“咱又不是英国人,照相喊奶酪干吗呀!来,来,再照一张,喊七。”
“好,我照了,一、二、三……”
“七!”大家异口同声地喊道。
照相结束了,黑丽经过我身边时,把一张纸条塞到我的手里。还没等我打开看,男人二走到我跟前,表示要跟我聊聊。我们转身要进去,身后的一个小男孩儿拉住了我的衣服。
“刚才那个阿姨给你的纸条呢?”他大约五岁,看上去比幼稚还幼稚些。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刚好男人一走过来,拍拍男孩儿的脑袋问道:
“你奶奶在家干吗呢?”
“我奶奶在家不练法轮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