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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叶哈哈干笑两声,“救我?你救我干什么?你真的应该让我去死。我死不死对我有什么分别?我是早就该死了,你是巴不得我早点死的吧?我活着不是妨碍你吗?”
徐长卿听他话越说越难听,忙阻止道:“叶哥,气头上的话不要说。”又劝朱紫容说:“师傅,他一个病人,你就不要和他争了。”
朱紫容却不再一味死忍,反过来问道:“老叶,你说这样的话,可要凭良心。我朱紫容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吗?只凭这样一封信,你就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感情,就什么都不是了?就抵不过一张纸?”
老叶看她半天,颓然说道:“紫容,我首先要是个男人,才是你的男人。我什么都不是,你让我怎么想?”
朱紫容把那叠纸扫在地上,跺脚站了起来,回答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有办法。”踩着那些纸片,转身走了。她不是走回他们的卧室,而是拉开大门走了出去。徐长卿看这么冷的天她要离家出走,怕她冻着又生病,只好去拉朱紫容。朱紫容一拉开先前徐长卿进来时没有关严的门,门外头挤着七八个看热闹听壁角的邻居。想必是老叶在气急之下声音拔高,引来了无聊的邻居。
徐长卿一看这么多人就愣了。朱紫容理也不理,拨开众人就走。徐长卿顾得了屋里顾不了屋外,目前最重要的还是老叶的病情。他回手把房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弯脚捧起那些纸片,扔到房间里取暖的煤炉上,呼的一下火苗窜起,把这些肮脏的内容烧了个干净。
老叶生了一场气,眼睁睁地看着朱紫容离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徐长卿一看不好,抓起他的手腕一搭脉搏,那脉跳得缓而滞重,再一摸他鼻息,也是出的多进的少。这一场口角,真的是要了老叶的命。如果童队长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那他的目的达到了。
徐长卿背起老叶送到医务室,再请老王出车,送到瑞金医院去。朱紫容哪里都找不到她的人影,不知到哪里去躲着伤心去了。徐长卿在车上握着老叶越来越冷的手,心里为他们夫妻搞成这个样子难过。
老叶说,他先要是个男人,才能是她朱紫容的男人。也许这才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的深层的原因。老叶因这个而自卑,才走上赌博这条死路。他的心里有一个死结,永远打不开。朱紫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惭愧。如果不能做她的男人,那他活着就跟死了一样难受。
在老叶做麻将的时候,在老叶做沙发的时候,在老叶做紫铜火锅的时候,在他专注做一切花时间去做的事情的时候,他可以忘记他的自卑。当那些已经不能再满足他的时候,他只能在赌博的刺激下才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滚雪球的时候,朱紫容就已经认命地说过:“我明白了,我不再劝你。”她知道劝已经没有用的了。老叶的心结太深,如果这些年朱紫容温柔的怜悯不能治愈他的心病,那么,这样的深情就是加在他身上的枷锁。温柔就是杀人的刀,怜悯就是催命的符。
当老叶哈哈大笑地打了老童一拳,藐视他的提议,脱光了走进雪地的时候,他已经抱了赴死的心了吧。前途无望,半条的命。在“四人帮”打倒之前,总还怀着一丝希望,这种在山沟里窝着的情况会是暂时的,老人家已经老得不能说话了,老人家总是要走的。等他走了,他的既定政策也许会改变,那回上海也许就还有希望。可是“四人帮”倒台已经有半年了,上面没有一点要撤消小三线的意思,如果这一辈子都要老死在这里,那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
徐长卿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能理解老叶失望的心情。他也一样的苦闷无着,只好背英语打发时间。他并没有想到背这些英语单词有什么用,可是总要有个目标吧?像老叶,在做麻将做沙发的时候会想,我先把这个做完再想其他的。一样一样的做,做了一样又一样,专挑费时费工的,好消磨意志。做副麻将一做半年,半年里都有目标,这样的日子要好过许多。思想的奔马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践踏着人的意志,把所有的理想冲动热情都踩在脚下变成烂泥。最后悲哀地发现,除了糟踏了自己,没有一点用处。就那么使劲地糟踏自己吧,只有把自己踩得自己心痛了,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可是活着干什么呢?从前好歹回上海还像个空中楼阁一样地吸引他们去等,等这个楼阁一倒,那剩下的日子,哪一天不是混吃等死?
徐长卿握着老叶冰冷的手,忽然觉得有东西在脸上爬,痒痒的。他伸手一摸,湿了他一手,原来是他的眼泪。徐长卿在老人家逝世的时候都没有哭,就时却对着老叶哭了。
老叶像是感觉到了,睁开一只眼睛,轻声说:“跟她说,不要恨我。我原谅她,也请她原谅我。我们当初就不该来这里,我们当初就应该考虑清楚。我当时应该听她的,死皮癞脸留下来。留下来的人,不也就留下来了?”
徐长卿想,不错,留下来的人,也就留下来了。并没有像当初要他们来这里时扬言的那样,要受处罚要二十年不分配。总有些人留了下来,活得比他们更好更有尊严。老叶留下来,按上海的医疗水平,一定不会得这么重的病以至弄成目前的情形。
老叶说:“老徐,想办法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再呆下去,迟早变成我这个样子。”
徐长卿摇摇头,想,这不是我的能力可以做到的事。
随身而没
老叶又在医院住了好久。他的病,也就是在拖时间了,人瘦得像一具骷髅,头发长得老长,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朱紫容没有再去医院陪她,她在上学习班。但病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光是去打饭打水也要人做的。她花钱雇了个当地的妇女去做老叶的保姆,人却一次没有出现过。
每次徐长卿去看他,他都用无声的眼神问他,紫容呢?紫容怎么不来?她是不是还在恨我?不打算原谅我?
徐长卿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实情。朱紫容不是不来,而是来不了,她在上学习班。那个时候,“学习班”三个字可不是好字,它代表着上学习班的人思想品德出了问题,需要接受党的再教育。他甚至不能说师傅太忙,车间任务重要赶进度,要把“四人帮”所损失的时间抓回来,白天黑夜都要加班。他和朱紫容是一个小组的,如果他可以有空来,那朱紫容也一样有空。
老叶像是明白了,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的日子一定不好过,是我害了她。我是她的累赘,一直都在拖累她。这些年都是她在照顾我,没有她,你看我现在像什么样子?头发长得这么长也没人给我剪,像个长毛。”老叶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长毛”是江南一代的人对“太平天国”人的称呼,其实这个称呼是个省略词,正确的叫法是“长毛贼”,但只叫“长毛”大家也都很得懂,后一个字就省了。
“那我去剃头店叫个师傅来帮你剃?”徐长卿说。从前老叶的头发,都是朱紫容给剪的,甚至徐长卿的头发都是朱紫容剪。朱紫容不来,老叶快成一个“长毛”了。
老叶摇摇头,“算了,反正也是快成个鬼了,就别装人样子了。我老娘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有力长甲,无力长发。身体好的时候,指甲长得快,又硬;身体不好的时候就只长白头发了。”
徐长卿看看他的一头乱乱的长发,确实长出了一些白发。
老叶看他的视线移向他的头发,眼神中有一些凄凉,就明白自己当真长了白头发。他笑一笑,居然吟起词来:“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老徐,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大沙河边抓青蛙吃喝酒吗?那个时候,真是快活啊。”
徐长卿记得那个时候,记得那时的情形。那是八月初,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就算是安徽山里,也热得人坐不住睡不安,半夜热醒好几次。这样的热据老叶他们这样的老职工说,来了这么多年了,还没这么热过。那时唐山大地震的余威尚在,大家都怕自己住的地方也会发生地震,各地都搭建了防震棚,晚上就住在棚子里。棚子是用油毛毡搭的,为的是防雨,可是这样一来,也就更加闷热了。别的人胆颤心惊,夜间睡不踏实,老叶倒兴致高昂,睡不着就不睡,叫上徐长卿刘卫星师哥舒几个,和他去深夜的稻田里捉青蛙。一人手里抓一只大号的手电筒,在田埂间寻着蛙声去找,手电筒的光一照在青蛙上,青蛙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