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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套的故事。贵族骑士偶然解救了沉沦的美丽少妇,两人以礼相待,打开数十年前的传奇绘本随便就能找出好几篇,看了开头便让人没有兴趣再去期待结尾。“他是你的恩人,”云缇亚说,“可你却告发了他。”
女人将缠着绷带的头转向窗外,风将她的黑发轻轻拂动。云缇亚看见外面天色略微阴了下来。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是哈茂自己的决定。”
广场上那个哀哭求饶的扭曲身影渐渐向云缇亚逼近。若是以前,他根本不想朝它瞟一眼,但现在却饶有兴味地发现,那似乎是个他捉摸不透的存在。“这么说你只是满足他的心愿?你很了解他嘛。”
“当然……”爱丝璀德在他视线所及之外微笑了,与此同时,风中开始渗进了一丝凉意。
“他是我丈夫的哥哥啊。”
“这些原本都应该是你的。爵位,封地,家徽,族姓,这样一个小镇,一座大宅,向你交税受你保护的人民,和名门淑女的婚姻,平淡过活,然后死去。这些都是你的!见鬼,你才是嫡子!而我本来不过一个野种,随风浪荡没人管束,要多自在有多自在。你以为你是谁,把不屑一顾的东西都扔给我来背负?
“而丢弃那些真的让你自觉超凡脱俗吗,鹭谷的贝鲁恒——贝鲁恒·格伦维尔!”
血随着细碎的火星一同溅落。从锋刃迸洒到地面,不过只是一个从沸热到冰冷的瞬间。
哈茂倚在自己的剑上。他知道,贝鲁恒在等着他把话说完。
“……还有她。”他说。“你用你原本的那个姓氏骗取了她,占有了她,然后抛弃了她。”
贝鲁恒没有否认。
鲜红的血线沿他手中长剑的缺口丝丝汇下。而他居然微微按住胸膛,眉头轻皱,仿佛他自己才是负伤的人。
“然后你跑去修道院,抹上尘灰,苦行三年,让全国上下都知道你为了一场世俗的爱欲深切忏悔。你勾引了她,自己却装得更像被玷污的贞女,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她因为你蒙受了多少羞辱,多少苦难!”
“你根本不知道——”哈茂猛地大吼,集中全身的力量举剑朝对手扑来,“而且以后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迎接他的是一线透沁心骨的凉。
那一刹他竟感到如释重负的满足。好像一个在白花花的沙漠里跋涉过半辈子的人,所求的也不过是这么点绿洲净水的蜃像。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
——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天空阴沉,鱼鳞状的灰云翻卷着支离破碎的白光,宛如汪洋浪涛间浮沫挣扎流散。
作者有话要说:
☆、Ⅳ 纸偶(2)
云缇亚在即将来临的骤雨下匆匆穿过树林。
他并不知道要赶去做什么,或者目睹什么。只是这一刻,他感觉已经开始慢慢触碰到了一切,关于那个他以前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贝鲁恒的一切。
所有这些如同冬季过后自积雪中逐渐显现的大地一样向他敞开。而他却发现在它面前,自己依旧是渺茫无知的虫蚁。
他触摸到它们,然而什么也没有懂。
隐约地,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
“……我记得你从小时候起就喜欢做一个游戏。每读一页书总爱在页脚画上小人,天长日久,等书读完了随手一翻,那些小人便会自己活了过来,在纸上乐此不疲地玩耍打斗。那时你也乐此不疲地看着它们,就像看一出自己编演的独幕剧,说真的,除了读书,我从不知道还有比这更让你投入的事。”
男人的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有生以来,他们从未如此拥抱过,本来并非一母所生的两人,这一刻却像在同一个子宫内相依安睡那样密切难分。
“我们都是你画在纸上的人偶,”哈茂说,“只是命中注定有一只手,替你我翻动了这些书页。”
他丢开武器的双手扣着贝鲁恒的肩头,让对方的剑最大限度地穿过自己身体。于是最后这句话,成了一道飘忽的风声。他缓缓地倒下去。几点潮湿从顶上洒了下来,融在蜿蜒蔓开的血流与他紧贴着地面的模糊微笑里。
贝鲁恒退后一步,仿佛终于从这令人窒息的相拥中解脱。他突然捂住嘴。血从指缝中涓涓渗漏,见状上前的守卫大惊失色。他的侍从,一名魁伟的独臂男子二话不说,赶紧将他架住。破裂的咳嗽自胸膛的急剧起伏间涌出,“叫云缇亚来。”
守卫一怔。他听不大清楚圣徒说话。
“神断结束了。愿主父嘉许罪人的勇气。叫我的秘书云缇亚过来,把这一切都记录在案,不得贻误。快去!”
“圣者。”
茹丹人的声音响起。恰巧赶到的云缇亚跪在血泊边上,眼帘低垂,没有抬头。
他知道一切最终有了令所有人满意的收梢。他没有目睹到过程,但事实需要他的记述。而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教皇会让贝鲁恒来处理这个案件,为什么贝鲁恒会让从哥珊来的主教充当旁证。如血管般纷繁根种的纠葛只有用死亡才能了结。贝鲁恒不过是在众人注视下,斩断这段过去而已。
那些被遗弃的,悠远的,平淡无波的,在辉光下黯然失色的,他的过去。
那些证明他曾经是一个凡人的过去。
'然而……'
云缇亚的薄唇翕了翕。
“遵命。”他说。
贝鲁恒盯着他,似乎是笑,但随着胸腔一阵抽缩,更多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泉涌而下。在力量完全离开躯体之前,他闭上了眼睛。
雨线开始刺在每个人身上。
云层中传来闷雷碾压的声响,教皇国漫长的夏天似乎这一刻终于来临。
******
贝鲁恒醒来时天色已晚。
雨后的黄昏像是融化了的琥珀,见不到夕阳,然而朦胧的影子如流质一样,将视线可及之地重重包裹。军帐里有人点上了灯,他将头往枕侧偏了偏,避开灯光。不知是杯子还是碗倒扣在他前胸上,什么细长的东西轻轻敲打着它。跟随他的心律,笃,笃,笃。
那是女人的尖指,他听得清楚。
“肺部的旧伤以前复发过许多次……那便比较棘手了。胸腔里积了淤血,很容易造成呼吸阻塞,万一转变为黑质的话更加危险。军中的牧师大人给过建议吗?”
多年不变的声音。曾经一度以为从记忆中抹去了的声音。
“没有。”云缇亚说。“那些老头只会拿着圣水瓶胡乱祈祷一气,对于正规治病救人的法子,估计不比一条自己会找药草止血的野狼懂得更多。”
“请注意您的言辞,云缇亚大人,”侍从忍不住提醒,“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不该在圣者床前对负责他病情的人有所疑虑,那么我无话可说,萧恩。”
他们的语声都很小。只有指甲在那倒扣容器上的叩响是分明的。女人将耳贴在容器底部,她在倾听。那轻稳的试探仿佛一只手敲击尘封多日的门扉,小心翼翼地等待进入许可。这世界是如此安静,微光的河流从看不见尽头的始源径直而来,而一扇似曾相识的大门足以隔绝一切。
他只愿自己永远在门内的黑暗沉睡下去,永远不要在她面前苏醒。
“爱丝璀德夫人,”依然是云缇亚,“虽说无论如何不该让你承受太大压力,不过圣者的身体非同小可,请务必谨慎行事。”
“承蒙您抬举。”女人淡淡地说,“这是莫大的荣幸,我将竭力而为。”
医疗器具的轻微磕碰。柔软的衣裾拂过床沿,军帐帘子拉起又放下。继医师之后,忠心的侍从也被书记官支使开去。似乎早已察觉圣徒恢复了意识,云缇亚随手拿过一块鹅绒垫子,让贝鲁恒支撑起来,将肩膀搁在上面。“她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草药师,您也知道,排除神殿里那帮假道学,实在找不到更可靠的人选。对了,我已经通知她随部队一起回哥珊——”知道对方一开口会说什么,极为小心地编织着措辞,“哈茂死了,她在这镇子里一天都呆不下去,再加上我们第六军恰巧也缺几个做得了实事的医者。您不会责罚我吧?”
“你一向不笨,云缇。”贝鲁恒意味深长地笑了。“但我没料到你居然做出这么聪明的事。要不是看你两只手都会用刀,我该砍掉的是你整个胳膊,而不是区区一根指头。”
“就像萧恩那样?”
贝鲁恒不再回答。
一本古旧的小书送到他面前。外封是熟皮,已经发黄,标题和署名全是空白。即使如此,在它出现在视线里的一刹那间,他便认出了它。
“她不会再困扰您。”云缇亚低低垂下目光,说。
空白。翻开内页,一面一面的空白。
“与您相识的那个爱丝璀德,已经从这世上消失。”
“和我说说那个人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