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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就像舞台。有了舞台,里面多少就有了一些情节。也或者是反过来,先是有情节,方才开拓出舞台。那幽密的光线之中,这里,那里的隔离,投下暗影,背景就有了深度。透视的效果越来越强烈了,近大远小,景和物愈益立体。原始人所表现的“知道”,一个侧面的耸立的鼻子上面,两只正面的眼睛——这平面的图画,渐渐还原了“看见”的真实。光里面,呈现出深浅不一且和谐一体的影调。随了“看”进步,全视的功能不知觉间消失殆尽,视觉依着事物表面的顺序展开和进行。视野狭隘了,但却因了逻辑的相衔的链条,可持续攫取影像。这便是情节的来源。当然,在早期,逻辑的锁链还不那么紧密,影像呈出片断性。情节一是不够连贯,二是陷于简单,还有三,声音和图像略有脱节。知觉还没有发育完全,综合能力不够。就像儿童市井游戏:爆炒米花。一只手掌贴了腿来回搓,另一只手握拳捶击,两只手就是协调不起来。许多自然而然的事情,其实都是经过潜在的训练,方才化为本能。
方才,第一幕落幕了。关紧的大幕上,脚灯的光从下向上,打在紫红的丝绒面上,洇开来,一圈湿润的光晕。这是影像与影像之间,相隔的一段暗寂。本来是黑的,但是之前与之后的影像渗进光来,使它微亮着。那是还未被知觉发掘的段落,泯灭在未知中。在此一段的情节里,担任了幕间。微光中,知觉休憩着,积聚着能量,再一次张开,伸出触脚,攫取。下一幕,蓦然地开场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它的辽阔,已大大超出一个孩童的视觉范围,所以,它没有四壁,也没有穹顶,只有一排一排看不到尽头的长椅,还有人。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坐在其中一张长椅上,脚下停了一个旅行包。前后都没有别人,长椅上许多座是空着,并不拥挤,可是,一股令人不安的骚动空气,浮在头顶上方。我感到紧张,似乎四周潜伏着阻止我上车,将我与母亲和姐姐分离的迹象。当那老头悠闲,却有目的地向我们走来时,我再也止不住地战起来。我的腿打着抖,牙齿轻轻磕碰。老头在我们面前站定,背着手,向我们的旅行包微微弯下腰去,问妈妈一句话。我惊惧地看着妈妈,希望她立刻将这只旅行包交给老头手上,可消除他对我们的注意。可妈妈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还用脚踢了旅行包一下。老头直起腰,又向妈妈说了一句话,这一次妈妈答应了一声,然后老头走了。我紧着问妈妈,老头说的是什么,妈妈说,老头让我和姐姐到儿童候车室去。此其间,母亲一直保持着微笑,这与我们面临的被拆散的恐惧非常不适宜。它非但不使我释然,反让我加倍不安。之后,我便处于极度的犹疑中。一会儿,我坚决要求妈妈将我们送去那里,免得老头亲手来拉我们;一会儿,我又坚决表示不去那里。这样不停地改换决心,倒是平息了身体的战。候车室非常暖,并非来自任何供暖的设施,而止是由于人的体温和呼吸,结成氤氲,在室内流动。这多少叫人窒息的暖和,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紧张。我的脚和手,非常温暖,身体烘热着,脑门上沁出汗珠。我们这三个人变得非常小,而且相依为命。接下来的场景是站台。灯光在开放的户外构出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火车,站台,也加强了空间的壁垒感。一格一格明亮的车窗,嵌在灰暗的空间里,光照出来,映了一地光。于是,空旷的车站变得狭隘了一些,有倚傍了。人们都在奔跑,我和姐姐也夹在其中。情绪在奔跑中亢奋起来,近乎狂热地,我一边奔跑,一边尖叫,叫着:妈妈,快!妈妈手里提了东西,落到我们身后。妈妈也变得兴奋起来,大笑着,长大衣的下摆裹着她的腿,她努力抬高腿,像个短跑运动员一样奔跑着。我又怕与母亲离散,又怕乘不上火车,火车就开跑,紧张万分。我跑一段,停下来,转过身对妈妈跳一阵脚,再跑一段。我的小棉大衣压着我的身子,箍着我的腋下,妨碍了手臂的摆动,心都快跳出胸膛了,我只得声声尖叫。
我们直跑上火车,跑进那明亮的,温暖的,有着居家气息的小格子里面。我们在空火车座之间来回跑着,这么多的空座,令人欣喜若狂,无奈我们只能占一格。我们的亢奋几乎无法遏制,火车车厢的大小,正好能为我们的视野容纳,它使我们感到安全了。我们的疯狂已经引起旅客们的注意,可是,因为上了车,有了座位,大家心情都很好,没有对我们厌烦。然后,亢奋被等待开车的焦虑替代了。我们一声迭一声地问:什么时候开车?窗外的站台此时显出阴冷乏味,没有生气,尤其与热腾腾的车厢比较。我爬在椅上,手抚着窗玻璃,急切等待窗外变换景色。紧张,亢奋,焦虑,还有奔跑,尖叫,耗尽了我的体力。等到车开,站台移出车窗,灯光逐渐稀疏,最终变成一片漆黑,精神萎顿下来,然后睡着了。母亲预告的山洞,摆渡长江,在睡眠中过去了。这睡眠如此严实,没有渗漏进一点印象。火车在知觉的黑暗隧道里穿行,走过多少公里,经过许多车站,站台上的灯光明亮而又昏晦,静静移过车窗,留在身后。这一串明暗相衔的旅程,全沉落在混沌暖和的睡眠中,没有知觉。第二幕,这高潮的一幕,暗转入下一幕了。我们陡然地在了一条石子路上,那种石块相嵌,形成整齐均匀图案的小街。我们:妈妈,姐姐,我,还有爸爸——爸爸也是陡然多出的,他在这里,这条石子路所属的城市,等待着我们。脚步在石子路面上敲响清脆的声音。就因为这,“石头城”的名字进入印象。其实,完全无干的,可这石子路,路面上清脆的声响,却筑成一座石头城。小孩子偏狭的视觉,就有着巨大的建设性。石子路面上蒙了一层霜色,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是寒冷造成的,临江地区含着水气的寒冷。这与小房间,候车室,车厢的色调绝然不同,与它们的拥簇,满,也绝然不同,它敞开着,显得空和远。路边似乎是一座小学校,因为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女孩子跳橡皮筋,她们的脚底板击在路面,清脆地响。她们转向我们,笑着,一迭声地叫:华侨,华侨!这喧嚷并没有改变清寂的气氛,声音从石壁碰回来,有一点回声,细小的脆响,增添了空气的爽洁,空疏。
我母亲从苏联给我带回一个小幻灯机,还有一盒幻灯片,内容多是风景和建筑。其中有一张,里面有一个男孩,他站在桥上,望着河水。这一座桥和桥下的河,显然是在一个大城市里,背景上有高大华丽的建筑,桥面宽阔,等距离竖着灯柱,也是等距离地,桥栏向河面凸去一个方形,拉出一个小小的平台。这个男孩就是立在画面最近处的一个平台里,围栏抵到他的胸前。他微微俯着头,凝视着河面。透过幻灯机的镜头,里面好像是另一个独立的空间,那男孩子与我如此的近,只有我与他同在。可又如此的远,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男孩。他真实到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他凝望着桥下的河水,可并不意味着他是孤寂和忧伤的,相反,他有一种活泼大胆的性格。他虽然还很小,与我的年龄差不多,六至七岁光景,可他竟然可以自由地在这城市里往来,然后停在桥上。同时呢,他又是虚妄的,他只是一个影像,平面,单薄,在黑暗的胶片上,插进幻灯机里,迎了光,方才显现。我长久地看着他,与他只一臂之遥,心里却在怀疑:究竟有没有他,有没有他所身处的这个地方。这个男孩,将我从我封闭的空间里领了出去,到达另一个空间。幻灯机里,黑暗的空洞中间,那一方鲜明的图画,透视的效果极强,令人感到身临其境。但当眼睛从镜头前移开,景像全消。
当我穿越过黑暗的意识,停留这空中响着回音的脆声,清寂的石头城,敞开着的四壁重又竖起,合拢,将我包裹在其中。这是依着我的身体的形状与体积裁量制作,然后再从我的身体出发,放射出去的感知的触手,所能抵及的幅度。我的感知还不够连贯,缺乏衔接的环节,这需要由“时间”的概念来进行串联。时间开始向我逼近了。
时间,以流逝的状态进入知觉。它的不可回复的形式,所引起的惊悸,刻下了伤痕。我有一个小泥娃娃,胖乎乎的脸蛋和身子,渐渐被我的小手握得很脏,于是,我在盆里给它洗了一个澡。泥娃娃表面的颜色被洗去,裸出底下的泥坯,吸了水,吐出一粒粒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