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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没见过面的女人。他惊奇她居然活得这么新鲜,甚至比几年前还要新鲜。不仅
他的肮脏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连岁月的消磨也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从前
风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却不再风度翩翩。除去岁月的流逝除去身体的原因,现在
最重要的缘故用最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他“犯了事”。
庄绍俭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务的花纱布公司将一笔公款据为己有。换句
话说,他贪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公款。依照当时处理贪污罪的条例,如果他不准
备服刑就得如数赔钱。开始他曾在齐小姐身上打过主意,她有钱而且还有一幢洋
房,可是后来他打消了这主意,他愿意和她终生保持着纯洁,他愿意把一切脏肮
一股脑都倒给司猗纹。在他看来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么肮脏尽可随意抛掷。
于是庄绍俭不仅没把赔款的环节透露给齐小姐,就连他的犯事儿也没透露。在她
面前他仍然潇洒地摩挲着她送给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土林喝着意大利浓汤。
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烟似的先到信托行卖掉戒指,然后用这钱买了去北京的车票。
当他踏进家门站在司猗纹跟前,才把自己由齐小姐面前那个庄绍俭变成司猗纹面
前的庄绍俭。一切都不在话下了,纵然眼光有那么一丝猥琐,那也仅是暂时的一
丝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肮脏向她倾倒,就不如倾倒得理直气壮些。于是
他那猥琐的眼光一霎间就变得理直气壮起来,那何止是理直气壮,那是虚张出来
的蛮横、勒索和几分幸灾乐祸。
庄老太爷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大难临头的消息,知道了现在庄绍俭的不期而至
可不是什么打鼓儿的,他将要使他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一个连豆纸也只能伸
手向儿媳要的穷光蛋了。那时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术,庄老太爷一定会把儿子
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经过一阵颤抖之后就会化为粉末向一起聚拢……
司猗纹却表现出少有的平静,她直截了当地问庄绍俭:“你的事得多少钱?”
庄绍俭说了个数目,那数目使司猗纹也一阵头晕。很快她就镇静住自己,并
且立刻就想出了对那个数目的筹措办法。
她决定卖房。
她决定卖房就像她当年决定买房那么果断。很快庄绍俭就带着对司猗纹蛮横
勒索之后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纹携着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
来。她用卖房钱的一小部分买了一个小四合院,其余的钱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几匹
白洋布才凑够了庄绍俭的赔款。
司猗纹买下的小四合院地处响勺胡同中段,与司家那堂皇气派的老房子遥遥
相望。司猗纹说不清她为什么又搬进这胡同,也许一切原本无意,也许那大门那
高深的宅院使她总有不尽的回味,她将在那婉约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当今属于
她的日子。
司猗纹在这个有着一棵枣树和两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感到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这空旷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车送过她的朱吉开,很快他们
就来往起来。很快她就知道朱吉开丧妻已有几年,目前和母亲住在一起。朱吉开
的出现使她感到头顶上有了一块明朗的天,一块明亮而又朦胧的未来。那时最使
她感兴趣的莫过于新婚姻法的颁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为着她而颁布的。如
果新婚姻法明确示意妇女都应争得一份自身的权利,她这权利的实现将是连着朱
吉开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复燃一般想到了那权利的另一面:离婚。
很多人离婚是为了再婚;很多人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司猗纹把这打算不含
糊地告诉庄晨,庄晨就曾经以为母亲的离婚是为了不再结婚。但是她错了,司猗
纹正是希望与朱吉开处得光明处得更像一对夫妻,才想到与庄绍俭离婚。
司猗纹的事情办得天真而果断,她以近五十岁的年纪告别公公、小姑,告别
女儿、儿子,告别多年的用人丁妈,不顾这所有人对她的鄙视,她走出庄家和朱
吉开结了婚,她不管不顾地往前击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动中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
疏忽:她在北京结婚时,寄往天津的离婚申请还未得到批准。如果刚刚用“犯了
事”形容过庄绍俭,那么现在该用“犯事儿”来形容司猗纹了。她犯的是重婚罪。
这是因为庄绍俭的起诉,法院对司猗纹的宣布。
虽然庄绍俭与司猗纹许多年前就已经扮演着名义夫妻,虽然他不断地向她抛
掷肮脏,但是他不能容忍她从法律上将他抛弃。她的行动使他突然发现他原本不
认识司猗纹,他从来就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里的岁月里
积蓄着自己的力量储备着自己的心机,在必要时拿出这力量和心计打他个措手不
及。她的行动使他无异于当众受辱,她的结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这侮辱加侮
辱使庄绍俭无法不迁怒于新社会,正是这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使司猗纹这种徐娘半
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弃小去寻求头上一块晴朗的天了。庄绍俭自有庄绍俭
的逻辑,原来寻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惧怕的莫过于自己的女人也要宣
布做这种寻求。他对她那几分卖房赔款的感激之情随之烟消云散。他甚至觉得这
也是她向他发出宣言之前的一个美丽的阴谋,足她对他俩之间关系的最后一次偿
还。
也许司猗纹的确是想做最后的偿还。她在十八岁那个“过失”使她对庄绍俭
的偿还延续了近三十年,只差搭进她这条命。或者说她已经搭进了她的命,如今
的她是生命毁灭之后的再生。现在司猗纹又经历了一次毁灭之后的再生,她和朱
吉开分别被判罪一年,两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纹属于监外执行。
服刑开始,司猗纹又回到了庄家。在那个新的四合院里她并不低眉顺眼,她
仍然是公公的儿媳,儿女的母亲,小姑的嫂子,丁妈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
咆哮、冷淡,在司猗纹看来只不过是又一种见识。该做的事她一样不少做,不该
说的废话一句也不多说。庄老太爷跟姑爸说这是一种嚣张,也许这的确是一种嚣
张。她见识着又等待着,等待着一年之后,她要利用她亲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争
取她的悲欢离合。她看重这法律甚至远远大于再同庄绍俭离婚、再同朱吉开结合
的本身。她学会了说“活该!”她觉得这是一个很利索很脆生的词儿,一个最能
表达人生一切喜怒哀乐的再好不过。
庄坦告诉她爷爷又在发脾气了,她说:“活该!”
即将大学毕业的庄晨声言如果母亲再重复她重复过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
到外地,司猗纹说:“活该!”
庄绍俭也说着“活该”,他觉得司猗纹一切都活该。他仍然是司猗纹的法定
丈夫——活该!这活该使庄绍俭不时生出一种苦涩的满足,假如从前庄绍俭一直
存有与司猗纹彻底分手的想法,那么如今他不再这么想了。他要拖着她耗着她直
到她筋疲力尽,直到她老态龙钟——活该!
庄绍俭低估了司猗纹的力量。他没有拖住她,一年之后朱吉开刑满释放,司
猗纹便对庄绍俭卷土重来了。她再次提出和他离婚。
新社会的法律终于把司猗纹从与庄绍俭的厮守里解放了出来。当她再次打点
好自己的东西再次抚慰了家人,就要离开庄家奔赴朱家时,庄绍俭却又一次不期
而至了。‘被那“事儿”折磨过的庄绍俭虽然白了头发驼了背,但他这次出现在
司猗纹眼前却衣冠楚楚:深灰色干部服紧扣起风纪扣,银灰的头发上还用了发蜡。
他那分外整洁、整洁到有点不自然的装束打扮叫人觉得他仿佛是找司猗纹结婚的。
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来讨伐的,他不愿最终败在她手里。他要带着一身整洁给
她个措手不及——没准儿他真能动手掐死她。这整洁的衣着这发蜡,便是他要掐
死人的预兆。在火车上他练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响,他就准备这么嘎嘎响着
向她扑去。
司猗纹没有注意到庄绍俭的衣着装束,也没有听见他那嘎嘎作响的手指。她
没有打量他的习惯甚至对他的长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对他的形象有一点记忆的
话,那大概还是从儿子庄坦脸上看到的。司猗纹看庄绍俭本人从来只看一个地方,
不管隔着多少层衣服她一眼就会看到那儿去。她只知道是那个地方使她和他成了
夫妻,那个地方能使她恶心得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