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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第十九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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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物。

  你过得好吗?父亲在我的耳边问我。

  我摇着头。我紧张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我使劲地摇着头。我顺手在旁边的泥
地里摘了一朵 花。艳紫色的。花瓣上有粉金的斑点。

  这是一种毒花,剧毒。我清楚这个。

  就在这时,我忽然看到父亲从我面前倒了下去。突然地倒了下去。还有血。血
从他的身体里 清晰地流了出来。

  我大叫一声。我看到了那把刀。那把让我父亲致死的刀正是握在了景虎的手里!

  这第一个梦让我大哭着醒了过来。直到接近凌晨的时候我才再度入睡。这一次
眼前的一切全 是灰蒙蒙的。看不太真切。等到看真切了忽然又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等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吧。
他穿过砖砌的 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
冰纹。

  她静静地跟在后面送了出来。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
握着,脸上现 出稀有的柔和。他回过身来道了再见。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
着头。

  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就走了。她觉得她是隔了相当的距离看这太阳里的庭院。
从高楼上望 下来,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

  在朦胧的睡眼里,我已经渐渐清晰了“他”与“她”真正的面目。我知道。在
我隐秘的胆怯 的内心世界里,他们其实就是景虎与我的代称。我不明白,为什么在
这样一个心迹渐明的日 子里,我竟然还会产生这种可怕而又无奈的梦境。如果说真
要寻找什么理由的话,或许就是 那些雨水的质感与分量——它们其实早已经把我浸
泡了,打弯了,改变了。

  早就是这样了。

  2000年4月12日  苏州


                           浪漫的薛姨

                             张一弓

    南阳的天上也在落炸弹。

  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到南阳与父亲会合;见到了随开封女中逃到南阳的薛姨。薛姨
对母亲说:“孟姐;我给你讲一件稀罕事儿!鬼子在白河岸边扔炸弹;炸出了一对野鸳
鸯!”母亲笑着说:“你又要耸人听闻了不是!”薛姨说:“你不信?那一天;鬼子飞
机鬼哭狼嚎着俯冲下来;尾巴一翘;滴溜溜扔下来一颗炸弹;轰隆一声;天山崩地裂;把
一棵大柳树削去了一半。浓烟散去时;却看见一对鸳鸯鸟在树下相拥而卧;毫发未损;
泰山崩于前而爱不改色;且加倍的如火如荼。公鸳鸯小声叫道:‘小妹;你醒醒!’母
鸳鸯闭着眼娇声 

  说:‘阿哥;刚才是怎么了?天上怎么掉下来好大一个破锣!’”母亲笑弯了腰;
说:“你又瞎编排了不是!”薛姨说:“你不信?你就去问问;不止我一个人看见了;
母鸳鸯粉嫩粉嫩的;嘴角有一颗美人痣;公鸳鸯白净脸、高鼻梁;戴着一副玳瑁框的
近视镜。” 母亲脸上唰地没有血色。

  晚上;玳瑁框眼镜在父亲鼻梁上一惊一乍地发亮;滑下来、推上去;又滑下来。

  “这因为……仅仅因为一个小黑驴儿!”父亲急头怪脑地分辩。

  “什么?从哪里跑来个小黑驴儿?”母亲气得耳朵支楞着。

  我记得;那的确是一头十分可爱的小黑驴儿。父亲曾经看着他记录的曲稿;用手
指在桌子上击打着节拍、脑袋一点一点地哼唱:

  “说黑驴儿;道黑驴儿;说起黑驴儿有故事儿。

  白脊梁骨白盖衣儿;白尾巴尖儿白肚皮儿。

  粉耳朵、粉囱门儿;粉鼻子粉眼乌嘴唇儿;还有四只白银蹄儿。

  花鞍子儿;铜镫子儿;檀香木镶就驴捋棍儿。

  金嚼子儿;银环子儿;五花笼头花穗子儿;哧不愣登尥蹶子儿。

  男男女女驴身上看;只坐着俏溜溜的小佳人儿。

  ……”

  躲在门外的薛姨跳进来说:“张先生;别绕圈子了!孟姐问你跟‘美人痣’是怎
么一回事;你怎么牵出一头小黑驴儿?”

  父亲涨红了脸;“你们听我说么!我要搜集南阳大调曲;还要记下曲谱;是不是?你
们知道;她……她是女师音乐系毕业;会记谱;还会把民间使用的‘工尺’谱翻译成简
谱或五线谱;是不是?她父亲又是南阳著名的‘曲痴’;珍藏着秘不示人的曲稿;是不
是?我在河边碰见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请她首先帮我把《小黑驴儿》的曲谱记下来。
谁知偏偏来了飞机;偏偏在那里扔了炸弹!”


  “往下说!”薛姨不依不饶地追问;“扔炸弹时;你们做什么了?”

  “在炸弹底下还能做什么?”父亲怒视屋顶如同怒视着那颗来得不是时候的炸弹;
“一个男人本能地要保护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本能地要得到男人的保护罢了。”

  “说呀;你怎样对那位美人儿进行你本能的保护?”

  父亲结结巴巴说:“她说……她说哎呀;吓死我了!我说……我说不……不要怕……”
父亲受审似的感到屈辱;瞥了薛姨一眼;“我还能做什么!你们男女混杂;挤在黑古隆
冬的防空洞里;倒不知会挤出点什么罗曼蒂克来呢!”

  “好一个猪八戒;你倒打一耙!”薛姨用她很好看的虎牙咬了咬嘴唇;冷笑说;
“你这是何苦呢?想当初;你的老丈人把孟姐关起来;不叫你们见面。是你死气白赖求
我为你们穿针引线;当了《西厢记》里的红娘。‘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只怕
这‘玉人’换了人呢!孟姐;你要本能地管教好你的张先生。哼!”她一扭腰肢;转身
走了;从省城穿来的高跟鞋在南阳古城的粘土地上敲打出轻脆的鼓点;走进对面的小
屋;又从窗口里伸出脑袋喊叫:“叫小斑过来跟我睡吧;你还得给你的张先生照料没
满月的小张生呢!”

  父亲还在向母亲苦苦辩解:“你知道的;听南阳大调曲是我儿时唯一的精神享受。
我上燕大时;在郑振铎先生编选的《白雪遗音》中看到一些明代流传的曲目;竟是我
儿时听乡间艺人还在传唱的段子。你说;何不趁我们失去了图书、失去了书桌、又恰
好流亡到南阳而无所事事的机会;把这些曲目搜集起来;以免后人再生‘广陵散’之
叹呢?”

  我不记得父母亲是怎样和好的。

  炸弹崩出来的桃色事件扑朔迷离;只是由于人们经久不息地复述才储入了我童年
的记忆。六十年后的今天;我已无法对此一重大历史疑案进行考证以作出准确的判断
了。前边引用的“小黑驴儿”倒是确凿无疑地存在着。刚才一想起小黑驴;小黑驴就
在书橱最下层的抽屉里“嗵嗵”地刨蹄子。我从抽屉里取出一摞竖写的文稿;那是父
亲六十年前亲笔记录的《鼓子曲存》。从字迹早已发黄的文稿中跳出了一头依旧年
轻、依旧欢实的《小黑驴儿》。

  我记得母亲讲过;薛姨是她在大学读书时的同学。在省城开封;她家与我家只隔
着一条街道。我们逃离开封以前;只要她一阵风似地撞进门来;我家的盆盆罐罐都会
跟着她乱蹦乱跳。她会唱谁也听不懂的英国歌;会唱母亲也能跟着唱的“望穿秋水;
不见伊人的倩影”;甚至还会唱知识阶层不屑唱、她偏要手指夹着别人的烟卷儿并做
出打瞌睡的样子唱那支“烟花那个女子唱罢了第一声”;而且;十分惊人的是;她会吹
十分动听的口哨;一呶嘴唇;就有五颜六色的细丝线线从她花骨朵一般的嘴唇上一颤
一颤地扯出来;丝丝缕缕;五彩缤纷;在小院里缭缭绕绕;老槐树也跟着喧闹起来;满院
子洋溢着槐花的香气。

  一天晚上;她却哭着来到了我家。母亲也在陪着她落泪。后来;母亲带着我去看
她。在她家的客厅里;我看见了她和一个军官的合影;相框上却披着黑纱。照片上的
军官年轻英俊;有两道剑眉。薛姨娇滴滴地把脑袋歪在他的肩上不愿抬起来。母亲说;
他击落了两架鬼子飞机;他的飞机也被鬼子击中了。他跳伞降落在鬼子阵地上;用手
枪打死了两个包围上来的鬼子;却把最后一颗子弹留给了自己。父亲叹息说:“他们
结婚还不到三个月呢!”母亲说:“哪有三个月?结婚三天就分别了!”

  又一天;母亲不在家;薛姨一如往常地来了。她的头发蓬松着;不经意地呶着嘴唇;
却没有口哨飞出来。她从我父亲身边把我抱过去;在我父亲名字前边加了一个“小”
字;对我说:“小张聪;叫我亲亲你!”就把我举起来;“叭”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又
对着镜子;望着印在我脸上的唇形口红;皱了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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