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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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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克西妮亚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用泪水模糊的目光亲热地看着他那强健有力的、坚定地踏着土地的双腿。
  葛利什卡的裤子掖在白色毛袜筒里,上面的丝绦闪着红光。背上靠肩胛骨的地方,肮脏的衬衫上有个新撕破的口子,布缕随风飘着,闪露出一块儿黝黑的、三角形的皮肤。阿克西妮亚用眼睛亲吻着这一小块曾经是她占有的可爱的身体;眼泪落到微笑着的苍白的嘴唇上。
  她把水桶放在沙滩上,用扁担钩儿去钩水桶梁的时候,她看见了葛利什卡的尖头靴子留在沙滩上的脚印。
  她偷偷地向四面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码头上有几个孩子在洗澡。她蹲下去,用手掌抹平了脚印,然后挑起扁担,暗自微笑着,急忙赶回家去。
  蒙着一层薄雾的太阳在村庄的上空移动着。远处,一堆棉絮般的白云下,一片深广的牧场透着碧蓝的凉意,可是在村庄的上空,在晒得滚烫的薄铁房顶的上空,在尘土飞扬、沓无人迹的街道上空,在长满被干旱蒸晒得枯黄的野草的院落上空,却笼罩着一层死气沉沉的暑热。
  阿克西妮亚挑着水,摇摇晃晃地登上台阶,桶里溅出的水洒在干裂的地上。司捷潘戴了一顶宽边的草帽,正在把马套在收割机上。他整理着在车辕里打盹的骡马的肚带,瞅了阿克西妮亚一眼。
  “往水壶里倒些水。”
  阿克西妮亚往大水壶里倒了一桶,铁桶箍把她的手都烫疼了。
  “应当弄点冰来。水一会儿就会热起来的,”她望着丈夫汗湿的脊背说道。
  “到麦列霍夫家去拿……别去啦!……”司捷潘忽然想起来,喊道。
  阿克西妮亚走去关敞着的板门。司捷潘低下头,抓起鞭子。
  “上哪儿去?”
  “去关门。”
  “回来,贱骨头……我说过——别去啦!”
  她慌忙走上台阶,想把扁担挂起来,但是哆嗦着的手偏不听使唤,——扁担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司捷潘把一件帆布斗篷扔到前面的坐位上;他理着马缰绳,坐了下去。
  “开开大门。”
  阿克西妮亚打开了大门,大着胆子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傍晚儿。和阿尼库什卡约好一块儿去割黑麦。也给他送饭来。他从铁匠铺一回来,就到麦地里去。”
  收割机的小轮子吱吱扭扭地响着,轧进像天鹅绒似的灰色的尘埃中,滚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会儿,然后蒙上头巾,向顿河岸边跑去。
  “可是,万一他回转来呢?那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她如临深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接着——又小跑似地匆匆走下顿河岸,向草场跑去。
  篱笆。菜园。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开着苍白色花朵的绿油油的马铃薯。啊,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们,因为先前误了农时,现在正锄马铃薯地里的杂草;她们弓着穿粉红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挥动着锄头,在灰色的城沟里锄草。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的菜园。四面看了看;把插着篱笆门的小树枝拔下来,推开园门,顺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向日葵丛边,便弯下身子,钻到向日葵长得最密的地方,满脸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长满了冤丝子的土地上,她侧耳倾听:静得连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一只黄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茎子在默默地吮吸着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点钟,疑惑不定,非常苦恼,——他会不会来呢,她已经站起身来,整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想要走啦,——这时园门突然咬扭地响了,有脚步声。
  “阿克秀特卡!”
  “这儿来……”
  “啊哈,你已经来啦。”
  向日葵的叶子响着,葛利高里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满脸都是些什么呀?”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粉尘。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这儿还有呢,眼睛边上。”
  她擦干净了。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无声的询问时,她哭了。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恨恨地扯开上衣领子。粉红色的、像处女一样的坚实隆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青色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么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也是好样的……像只公狗一样干完了坏事,就夹起尾巴躲到旁边去啦……你们都是一流货……“她用哆嗦着的手扣好钮扣,惊慌地——他是不是生气啦——朝扭过身去的葛利高里膘了一眼。
  “你是在寻找罪人哪?”他咬着一根草茎,拖着长腔说。
  他那平静的声调激怒了阿克西妮亚。
  “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她激动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用手捂住脸。她委屈得就像被无缘无故地蓄意当头猛击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斜了她一眼。从她的食指和中指缝里渗出了眼泪。
  一道斜照进向日葵丛中的、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那透明的泪珠照得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她皮肤上的泪痕。
  葛利高里就是见不得眼泪。他激动得如坐针毡,不住地转来转去,狠狠地把一只黄蚂蚁从裤子上抖下来,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亚一眼。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见手背上,原先是一个泪珠,现在却是三个泪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么呀?受委屈了吗?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想跟你说点什么。”
  阿克西妮亚把手从泪湿的脸上拿下来。
  “我是来跟你要主意的……你干吗要这样?……我已经够苦啦……可是你……”
  “我这简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里心里想,脸也红了。
  “克秀莎……我无心中说了几句刺儿话,好,别生气……”
  “我不是来死缠你的……别害怕!”
  这会儿,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为了纠缠葛利高里才来的;不是,当她从顿河陡岸向草场跑来的时候,自己确曾下意识地想过:“我劝劝他!不叫他结婚。不然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时她想到了司捷潘,就刚强地摇了摇脑袋,驱逐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么说,咱们的好事是完结啦?”葛利高里问道,然后趴在地上,用双臂支着身子,向外吐着说话时嚼烂了的冤丝粉红色的花瓣。
  “怎么完结了呢?”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呀?”她又问了一遍,竭力探视起他的眼睛来。
  葛利高里翻动着鼓出的浅蓝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风吹日晒、疲惫不堪的土地散发着尘埃和太阳的气味。风沙沙地响着,翻动着向日葵的绿叶子。一堆棉絮似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突然昏暗了,于是烟雾般的云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西妮亚的低垂着的脑袋上,落到了茧丝的粉红色花萼上,然后又盘旋、翻滚飘逝。
  葛利高里猝然叹了一口气,仰面躺下,肩胛骨紧贴在滚热的土地上。
  “你听我说,阿克西妮亚,”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实在太烦人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吸吮似的,我拿定了主意……”
  菜园上空响起了一阵吱吱扭扭的大车轮声。
  “往右拐,秃顶的畜生!往右拐!往右拐!
  这吆喝声是那么大,吓得阿克西妮亚赶紧趴到地上去。葛利高里抬起点脑袋,低声说道:“摘下头巾来。太显眼。别叫人看见。”
  阿克西妮亚摘下了头巾。掠过向日葵丛的热风吹弄着她脖子上的金色细发卷。渐渐远去的大车的吱扭声消失了。
  “我想了这么个主意,”葛利高里开口说,“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挽回啦,干吗还要寻找罪人呢?好歹总要活下去……”
  阿克西妮亚抖擞精神,听着,期待着,手里撕着从蚂蚁嘴里抢下的花梗。
  她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只见他眼睛里闪着冷酷、令人不安的凶光。
  “……我拿定主意,咱俩来结果掉……”
  阿克西妮亚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弯起的手指头抓住茎蔓坚韧的茧丝,龛动着鼻孔,在等他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恐怖和焦急的火焰拼命舔着她的脸,烤得她口干舌燥。她以为葛利高里是要说:“……结果掉司捷潘,”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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