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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乘吉普车来呢?我是特地派车子来接你的。”
“为什么派人来接我呀!你应该亲自来一趟,我们欢迎你来.你晚上派车子来,一早就要动身,我这么一把年纪受不了。”
“我是想来,但是医生不会放我来的。”
“你是医生不让来,我是潘卡不让走,”父亲说。他这是胆大妄为,背着彼拉盖娜·斯杰潘诺芙娜这样叫她。和他这句话的意思相反。他叫她的小名,是想用以表明他并不怎么怕她,“在临动身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还有,你的司机正好当着她的面在屋子前让车子陷在烂泥里,差一点翻了车。她看了就为我担心,要我坐火车走,还有……”
父亲还想讲些什么,说明他为什么不马上来。但他改变了主意,没说出口。“多谢你弄到了通行证。莫斯科我们很久没来了,还是在三○年来过一次。”他讲的是自己,但却用了“我们”。“通行证不能搞两张吗?”
“这个我没有想到,”谢尔皮林说。
实际上他是想到的,但他不希望父亲带了后母一起来。
“这么说,你知道我身体还不错,不用老太婆照顾,一个人也来得了,”父亲带着自负的口气说。“潘卡说我成了个干瘪老头儿了,可我还挺结实呐!她倒是老了,已经不如从前啦,这儿痛那儿 的,”他说话的口气使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怜惜她呢,还是在为自己感到高兴,因为尽管她比他年轻,但体弱多病的首先是她,而不是他。
谢尔皮林看着父亲,心里想,父亲在这八年中间(其中三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并不象他所意料的那样老多少。父亲的脸色给人一种结实和健康的感觉,两顿的皮肉并不松弛,还带着老人特有的古铜色的红晕,只是眼圈四周布满皱纹,但两只眼睛仍和从前一样,是细小的、浅蓝色的、敏锐的,不减当年的神采。
父亲的嗓子也象从前一样,是他熟悉的高亢的男高音,不象一般老年人那样带点儿嘶哑。
“你还唱歌吗?”谢尔皮林问。他记得父亲在青年时代以及在进入中年之后,酒后常常用他那粗犷、激越的男高音唱各种各样的歌曲——有古老的村歌,有赞美诗,还有俏皮的士兵歌曲。他常常突然从这一首歌转到另一首歌,以此为莫大的乐趣。
“现在还唱歌呢,”父亲说。
谢尔皮林暗暗责怪自己,心里想:“真是!怎么会想到问这个!”
但是,父亲的话却另有涵义。
“现在,别说酒精,就连变性酒精药房里也很难弄到。给病人看一整天病,只给你这么一小瓶!”
他用两只手指比划着瓶子的大小。
“无论你多么需要,也没有留给自己的份儿了——干事得凭良心哪。伏特加又喝不起。想自己酿点酒吧,又用啥米酿?一张干嗓子还唱什么歌!”
可是,他出其不意地用高亢有力的嗓子准确无误地唱了起来:
祈求万能主,拯救尔黎民,
万物皆主造,愿主赐怜悯。
克敌得胜利,全仗主指引……
他刚开了个头,马上就中断了:“等你们赢得了胜利,我就唱给你们听,在哪儿唱都行——在教堂唱诗班里或者大会上唱都行!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赢得胜利哪?”父亲忽然压低声音问,好象在打听什么秘密,而且谢尔皮林似乎也应该秘密地回答他。
“敌人精疲力竭日,是我高奏凯歌时,”谢尔皮林用从小记得的赞美诗里的一句话来回答。
“最好能在明年开春之前,”父亲说。“否则,又只能靠母牛和娘儿们来耕地啦。”
谢尔皮林想起父亲说过干嗓子唱不出歌的话,于是打开箱子,把那瓶喝过的白兰地取了出来。
“我们是不是喝点酒?”
“有下酒的菜吗?”父亲问。
“没有。到那边去才有。”
“那就到那边去喝吧.”
谢尔皮林把酒瓶放回箱子里,又在桌边坐下。
“我们家里的生活情况,你问过副官了吗?”父亲问。
“他把看到的和听到的都给我讲了。”
“他能听到多少啊!他吃了一顿饭就去睡了,第二天又吃了一顿饭就走啦。你该象我一样,也去听听,咱们家里那些娘儿们哭得可厉害哪……”
于是父亲开始讲述,三个女婿的阵亡通知书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如何一张接一张地送到他们家里来的。
第一次接到的并不是阵亡通知书,而是小女儿写来的一封信。她嫁给一个铁路职工,从三九年起就跟他一起住在利沃夫。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天,她丈夫在把火车从车库里开出来的时候被打死了。她带了几个孩子逃难,在路上从塔尔诺波耳给家里寄来了一张明信片。可是,看样子她没能逃出来,因为从此以后一直就没有再来过信。
“塔尔诺波耳在三月份就已经解放了。”
“我在报上看到过,”父亲说,“可是信还是没有。也许是给赶到德国去了。报上说赶去了一大批人呢!”
他又继续讲下去,语调平静,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对这一切早已习惯,连想也懒得想了。
嫁给合作社职员的大女儿接到了一份通知书,说她那个做准尉的丈夫失踪了。通知书是战地邮局寄来的,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却没有写明。
“是在俄罗斯的某一个地方,可是俄罗斯大得很哪,”父亲忽然悲痛难忍地说。“通知书正好是在基督受难周的星期六收到的,咱们就流着眼泪,天天盼着,也许,他还能找回来。我们那条街上,是有过这样一个人的。”
嫁给小学校长的第二个女儿,是在去年九月里收到阵亡通知书的。通知书里写得很详细:一级政治指导员是在什么地方阵亡、如何牺牲的,他的墓碑又在哪里。他就被安葬在离科马里契车站十公里的尤里耶夫卡村。
谢尔皮林听到这里就想,如果是在科马里契车站南面十公里,那正是他的集团军原先的防区。那么,他的妹夫过去也可能就在他的集团军里服役。但是,现在去问尤里耶夫卡村究竟是在科马里契车站南面还是北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现在提这个问题还有什么用处呢?
他没有问这件事,而是问妹妹是否到墓地去看过。
“看来你对我们的生活情况很不了解,”父亲说。“现在怎么能去呢!”
谢尔皮林没作声。不,对于生活情况,他了解得并不差。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扫墓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儿子葬在什么地方,而且那里还画了一张地形图给他寄来,这张图放在他的文件夹里已经一年多了。可是他没有到墓地去看过,因为分不开身。但是,妇女们有时会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情。因此他就这样问了一句。
“小女儿音信全无,大女儿天天在我们身边唉声叹气,二女儿住在离我们家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国营农场里,但也经常来哭哭啼啼……”父亲挥了一下手,继续说:“彼拉盖娅为三个女儿大哭大叫。幸好,她空闲的时间并不多。年轻的时候,她上教堂去只是为了讨几只红蛋,和娘今们闲聊一阵。现在她可成了一个虔诚的教徒啦。”
父亲始终没有谈到自己和自己的痛苦。他用忧郁的语调来嘲笑女人的眼泪,却把自己的痛苦隐藏了起来。在他这种嘲笑别人而忘却自己痛苦的态度中,包含着一种骄傲和力量。尽管父子俩过去彼此疏远,但在此时此刻这种骄傲和力量却突然使谢尔皮林的心跟父亲贴近了。
不管过去他和父亲的关系怎么样,但现在对他来说,父亲也是俄罗斯的一部分。在整个俄罗斯,人们吃尽千辛万苦,过去和现在都终日操劳,耐心地期待着自己的儿子们,一心指望他们早晚结束这一场该死的战争,取得彻底的胜利。
“你自己怎么样?”谢尔皮林问。“阿纳托利对我说,你在战争爆发之后又开始工作了。”
“不是在战争爆发之后马上就工作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考虑:已经七十五岁了,年纪不饶人哪。可是到了冬人,男人人得一个也不剩了,我才打定主意去给人家治病……”
“工作很辛苦吧?
“嘿,难道整天躺在炕上唉声叹气就会轻松些吗?至于工作嘛——人们空着肚子,病自然也会少一些。只有外伤或皮肤病……别的病很少。生疖子的倒不少,都是身体虚弱引起的,”他回忆说。
“如果生这种病,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