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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看到,在上塘,所有跟贸易有关的事情中,这两件事情是最有贸易意味的,是最具有商业色彩的。它们不像粮食鸡鸭和豆腐饭馆,要么跟土地密不可分,要么跟日子中的某种欲望密不可分。它们,完全孤立在乡村日子之外,是真正为了赚钱。说它孤立,是说它需要从繁忙和劳碌中挤出时间,它需要从杂草丛生的田野里走出来,从烟熏火燎的灶屋里走出来,走到偏厦或者耳房,走到炕头或者树荫下。若是织网,便是在炕头上或屋檐下,若是织草包,便是偏厦或耳房。
在上塘,干织网这个营生的,大都是年轻女子,她们中,大多数都像张家二姑娘那样,一毕了业,就到城里去闯荡,去见世面。她们走时,以为从此告别乡村,从此从乡村拔出根去,可是出去后才知道,那城里的世界根本不留他们。就说中街李菜油家的新媳妇,在城里一家房屋销售公司干了两年,因为销房销得好,深得销售部门经理宠爱,私自许诺给她一栋房子,她也因此接受了经理偶尔在她身体上寻欢作乐的欲望。自己身体,终归不比房子值钱,可是就在她马上就要拿到钥匙的前几天,经理告诉她说要回黑龙江看老母亲。谁知,他是被炒了鱿鱼,这一去,居然再也没有回来,手机号码电话号码全换了。后来她才知道,他根本没有分房的权力。后来她才知道,销售部门经理被炒,是总经理对她有了欲望。有一天,总经理把她拉到方圆山庄,用布条捆住她的胳膊和腿,在她的下体上好一顿蹂躏,边蹂躏边说:“一点没想到,你是这么个贱货,叫你再贱!”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把她扔到大街上。
那之后,她露宿街头,不拘跟任何人上床,只要能讨来一口吃的。那之后,她最现实的想法就是回到农村嫁一个人家过平常日子。
在一家建筑工地,她遇到了民工李明柱,当看到这个憨厚的小伙心无旁骛的在工地上筛沙,遇到家人的感觉使她再也走不动了。走不动,上前搭话,叫声哥哥,属于乡下青年的恋爱序曲也就开始了。过程自然是他留她在工棚住下,找工长商量留她帮忙打杂,然后是工地里传出谣言,李明柱谈了对像,然后一切也就顺理成章。
虽说上塘走出来的农家子弟,没根没底,结婚的方式是不可以省略的,不但不能省略,还要特别的隆重,因为她知道,她的一生,也就如此样子了,现在不隆重,再也不会有机会隆重了。乡下女子,虽说一辈子都有可能活得不怎么讲究,结婚这天可是要分外讲究,关键是她想跟她的城市梦想告别,这隆重是她向李家提出的惟一要求。
然而,想象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怎么说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当真正的乡村生活水落石出,当漫天的蚊蝇在鼓乐声停后涌出来,当鸡鸭猪在围观的人群撤走后围上来,当孤寂的院子里,无边的野地里飘起缕缕烟雾,她的嗓子一下子就哽住了,心口由不得一抽一抽。
嗓眼哽住、心口抽疼的结果,是坚决不蹲灶坑帮婆婆烧火做饭,是坚决不下大田侍弄婆家的庄稼,早先要过平常日子的想法大风吹散乌云一样丝毫不见。一天,两天,除了吃饭和上厕所,坚决不下地,可是就是在她坐在炕上心乱如网时,她听见婆婆一声喊:“他嫂子,不愿干活就织网去。”
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子,用婚姻的方式把自己安置在农家的日子里,一次性陷入灰土飞扬的乡村生活,心底的不甘是可想而知的。不甘,又一无挣脱的可能,就只有织网,因为织网是干净的活路,它不用下地,不用换下新婚衣裳,它既是现实的生活,又跟现实生活有着距离。姐妹们坐在一起,网是你织你的,我织我的,可是她们可以说很多的话,说婆家和娘家不一样的日子,说青春流浪在城里的岁月,说新婚之夜小两口之间的温馨……你不想说,就静静地听,终归你的时光是充实的,终归你没有与上塘被日子揉搓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同流合污,还是值得庆幸的。
实际上,织网,是上塘青年女子落入凡俗、忙碌之前的一根救命稻草,是上塘青年女子拒绝过农家日子的一个武器。她们的婆婆知道这稻草的救命之用,也就提早指给她们。她们的婆婆,因为知道织网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把她们的媳妇从新人变成旧人,也就毫不吝啬她们的给予。
只是这在织着的新人,不晓得旧人正在远处等着自己,一心一意埋头苦干,因为你不蹲灶坑,不下大田,总得以速度赢得婆婆的脸色,速度就是金钱——不下大田,总要多赚点钱,钱一定会改变婆婆的脸色的。
实际上,赚钱,只不过是个借口,是她们搭上这棵稻草的借口,她们以赚钱为名义,织进去的,却是对旧生活的留恋,对新生活的拒绝的恐惧。到有一天,第一挂网织好,海边过来的收网人把九十六块钱拍到她们手中,她们往往一下子慌乱得不知所措,因为此时,屈指一算,她们已经织了五个月了,五个月,拍拍身子交了网,低头一看,肚子已经隆成锅底那么大了。
一瞬之间五个月了,肚子也大了,不免对收网人横眉冷对。其实她们的肚子早就隆起了,只不过有网在那追着,顾不得看罢了。
交网时节,突然发现这些,给她们的感觉,就是收网人不怀好意,用钱把她们“新人”的生活收了去。
实际上,她们十分清楚,那“新人”的生活,不是让收网人收了去,而是被光阴收了去,被光阴一寸一寸从她们的日子里收了去。只不过这光阴一寸寸从她们身边掠过时,她们毫无感觉罢了。只不过呕吐、头晕一些不良的反应使她们忙于吃药对付,而忽视了光阴而已。
就说那光阴,它先是让她们怀孕,生产,让她们与婆婆耳鬓厮磨,碗边碰盆边碰出动静,然后再让她们从公婆那里分出来,或自己盖房,或住分得的一间两间房,不管是自己盖还是分,反正有了自己的院子,自己的鸡鸭猪狗。她们眼看着登上一艘小船,风来了,雨也来了,她们一点点驶出了她们原有的生活轨道,她们要为孩子的小病犯愁,要为稻田放不进水犯愁,为水道沟没掘好冲了别人家的房屋犯愁……这时,手里的网,便再也织不下去。因为毕竟织网的活太静了,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了,太容易凸现忧愁和惆怅了。
所以,当上塘的新媳妇被时光磨旧,心里渐渐装满惆怅,生活里渐渐装满现实的内容,没一个再愿意织网。那李明柱媳妇,织了三挂网,就怎么逼也不织了,三挂网,九个月时间,正好是从怀孕到生产的时间。孩子生出来,还没满月,婆婆就逼她自己过,她除了织网,家里什么活也不伸手,婆婆看不惯,就只有让她另立门户。另立门户,不蹲灶坑就吃不成饭,不下地也吃不成饭,你又要做饭又要下地又要侍候孩子,时间变得七零八落,网刚拖到手,还不等找到扣子,就又得放下。这且不说,你有了孩子,身子抹得不成样子,若是抱孩子来到人群,你和从前变成两个人,怎么说也不好意思。那么,你不上人群,就在自家炕头,可静静的一个人,从前城里做销售员时的风光和屈辱不由得就浮出脑海,那些东西浮出脑海,再加上眼前的零乱无序,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
所以,上塘的女人,只要感觉自己被时光变成旧人,纷纷弃掉网线,找木匠砍一个草包机,在偏厦和耳房里,咔喳咔喳织起草包,吱吱纽纽纺起草绳。虽同是织,这织和织可大不一样。织草包,人是动起来的,手脚并用,手喂稻草,脚踩踏板,当一棵棵稻草被梭子吃进去,卡卡喳喳的声音往往要灌满耳朵。重要的是,当梭板回返往复制造出清脆的响声,事实上这响声已经把流淌在身边的时间一分一毫切碎,把你积郁在心底的日子间的烦恼、惆怅、痛苦的记忆,一梭一梭剐走,使你心里一片空白,大脑一片空白。你尽管没有快乐,但毕竟空白着要比郁闷着好。确实这织草包的活太埋汰了,可是自己抹得不成样子,不怕再抹,眼见得那稻草灰纷纷扬扬落下来,落到自己头发上和肩上,反而有种快感,报复了谁的快感。
报复了谁,不知道。
所以,上塘织草包的,大半都是中年女人,她们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幻想,又不愿意糟糕的现实在耳边放大,手忙脚乱,两耳被声音灌满,头发和肩被草灰覆盖,便成了她们最现实的选择。到有一天,南方发大水,草包供不应求,价格突然提高,每一个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