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乎所以地冲进浓烟,颇有点像董存瑞手托着炸药包的架势,用手把瓦斯器的检查导管,伸向烟雾之中。当时不知害怕二字,事隔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常常自问:“‘百无一用是书生’,当年,你怎么能有那么大的贼胆?”
我回答不出自我质询。但那确实是当年的我。
当然,当危情过后,在井下我也有同类们享受不到的安闲和潇洒。在例行炮后的瓦斯检查之后,我不必在那儿装煤,不必架棚支顶——那不是瓦斯检查员的事儿——我的任务,是巡视地壳之下那些属于我管辖的一条条巷道。地下煤巷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就好像电影《地道战》那般星罗棋布,那儿就成了我的自由世界。黑!黑!在这无边无际的黑色之中,只有一线矿灯的光束陪伴着我,穿行在没有任何声音的乌金王国。这种死亡般的寂静,会使我的千般遐想和万种幽思,都一块涌上心扉。我有时感到自己已然是一个地下的幽灵了,头上的光束,是幽灵飘忽不定的闪闪萤火;煤顶的滴滴答答的滴水之声,是幽灵世界独有的音乐。
在煤巷里走累了,有时便背靠着煤巷的支柱坐下来。在落座之前,首先要用矿灯向上照一下,看看有没有悬于头上的浮石会突然下坠,真的让我变成地下幽灵。地壳运动是无规律可循的,今天看上去平安无事,明天就可能表演“变脸”,上演一出飞石滚落的戏剧,让你防不胜防。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初次到地壳下层来体察地火的性格,很可能会被吓得失魂落魄,因为那黑黑的煤顶犹如阎王殿中龇牙瞪眼、各式各样的厉鬼,在冥冥中窥看你这阳间动物。我不怕这些“天堂使者”——因为我是老煤黑子了,腰里挎着瓦斯检查器,手里还拄着一个长长棒儿的新式武器,那东西叫做敲帮问顶的铁头,头上有个铁钩子,专门为处理头上浮石用的——我可以把那块悬浮于头上的煤石,用钩子钩下来。
之后,我安然地靠在煤壁上闭上眼睛。当我把矿灯关闭了,这儿就是地下的冥冥世界。那是一种在人世间无法享受到的安静,因为这里距离地表至少有一百多米,一个人蜷缩在地壳深处,就如同大山之腹中的小小虫儿——大山不知道我的存在,地壳不知道我的存在,连我自己也当真觉得已然借山遁去了一般。由于在井下穿行的疲惫,我常常躲到这冥冥世界来享受休克般的短暂死亡。有时我突发奇想:自己已然是一具埋骨于此多年的木乃伊了,人生的喧嚣已远离我而去。当我真真地睡着了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在活着:梦国出现的是童年时戏水的小溪,是青草和鲜花的原野;那儿曾是生我养我的故园,是人生永远回味无穷的圣土。这种鲜活的景物,在我醒着的时候全然死去,只有在死亡般的休克中,才死而复生。记得有一次,我又在冥冥世界中睡着了,梦中出现的是长长无尽远的火车铁轨,我在铁轨上走着走着,但怎么也没有路的尽头。猛然,我被一声声巨响惊醒了,那仿佛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睁开眼醒了过来,迷迷糊糊感到是不是哪儿发生了瓦斯爆炸?那将是我的失职,怕是为此我要终生蹲牢房的。惊愕过后,发现这里依然是静静的死国,没有任何声音——我狂跳的心平静下来的同时,自悟到刚才的声响,不是火车鸣笛,也不是瓦斯闹妖,是自己睡沉了时的鼾声。我是被自己的呼噜声惊醒的。
我不知道与我同时代的知识部落——包括我的后辈知识分子,还有谁能够有在冥冥死国睡上一觉的福分。这是我的独有,这是我的财富。尽管其中深深藏掖着不可名状的悲情——但是我享受过的睡眠场景和睡眠感悟,那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清楚的。应该怎么捕捉那种意境呢?似天籁之声在九泉之下,与你共眠……
那儿既是地火的王国。
那儿也是冥冥的天堂。
C
严格说来,前文的自白都是带有感性的主观色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有受难的文人,才能有上述的情怀。其实,大山的外在表情与内在的情韵,都具有浓烈的哲理精神。这是只有在大山内外呼吸过的人,才能获得的一种认知。
天塌地陷后岩浆筑成的山峰,上边绝对不长草木的,光秃秃的像个和尚的脑袋。它的外表就像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穷汉,世界永远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但是只有这样光葫芦头的山腹,才有可能蕴藏着能量极大的炽热地火——亿万年前,它曾经是草木葱茏的山之骄子,在历经天塌地陷之后,它的外表变得一无所有了,那些被埋进岩浆之下的葱茏草木,形成了乌金王国。
多少年后,当我回味大山的哲理时,总是情不自禁地联想起爱因斯坦。有人曾询问成功之后的爱因斯坦:“你已然这么有名,怎么还穿这身不入时的衣衫?”爱翁回答得挺有意思:“我就是穿得再褴褛,我也是爱因斯坦。”我之所以本能地把大山与爱翁联系起来,实因为他(它)们在贫瘠的外表下,体内都深埋着无尽的金玉宝藏。内藏金玉的大山,也有爱因斯坦的外形和性格,因而我离开矿山三十多年了,在我走过的所有劳改驿站中,最最牵动我哲理思考的,是那一座座不长草木的大山。尽管对受难的知识分子来说,那儿有过血泪的记忆,但在付出血泪的同时,也收获成熟的思想: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不在于他的外在形影的高低,而在于他的内心,是否真正广阔而富有。
大山之内蕴藏着的地火,则给了我更为深远的启迪。它通体乌黑闪亮,如果它始终在地下沉睡而无人理睬,那么它永远与石头为伍;可是一旦被淘金者从大山山腹采掘出来,便立刻成为温暖人间的圣火。同样是煤,也和人一样,有着千差万别的性格。比如人间有轻浮浪子,终日沉溺于花街柳巷;煤炭的品种里也有这种滥情于世间者,在煤炭的家族中,它的名字叫做烟煤。这是地火中的劣质品种,用一句哲理性的语言来概括它:“它最容易点燃成为火焰,也最容易熄灭成为灰烬。”这种烟煤不仅火力微弱,而且在其发光时,必然伴随着一阵阵黑色烟雾。我所在的劳改矿山,挖出来的是煤炭家族中的无烟佳品,它不仅仅不以冒烟虚张声势,而且极不易被点燃成为火焰;惟因其难以点燃,便有了它耐燃的特性。“不易点燃的火焰,也最不容易熄灭”,这是我挖煤挖出的又一哲理感悟。它与那些十分易燃,并在燃烧中不断冒烟的尤物,是同一家族中的两类不同的物质。
我偏爱后者。当我在大山为囚时,为了抵御严冬时节的奇寒,常常出井时在肩上扛上一大块煤炭,归到巢中放进火盆之中。虽然点燃它十分困难,但是它一旦起火,一天之内总是火光四射,使囚号温暖如春。如果将其意象化一下,不仅可以隐喻人间的情与爱的短暂与永恒,还可以区别人类中的极品与次货。不是吗?!因而,在纷繁的人世中,我便有了一种透视“烟煤”与“无烟煤”之本能:哪些属于“驴粪蛋子——外边光”,只会以冒烟壮其火力的货色;哪些属于“驴球戴帽——假充圣人”,而其内不过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的角儿。
D
挖煤的岁月除了给了我以上的人生的哲理认知之外,我还获得过一个在任何劳改驿站无法获得的天造之宝。从宏观上说,那是一个时代的历史缩影,从微观上去看,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灵肉写真——它就是我在“文学馆”回答那位年轻人提问时,说到的那块龟化石。我在井下挖煤时,组长阎恒宝为了抢时间装运煤车,不许我拾捡地下的动物化石。可是在井上负责开绞车、往井上拉煤的绞车工,却给了我一块天然雕塑成的龟化石。
此公也是个老右。他本来是在井下与我一起挖煤的,但是不知怎么得了“肌无力”的怪病,在井下不仅抱不住风钻风镐,甚至拿不动铲煤的铁锹了,便被调到井上绞车房当绞车司机,负责把井下采出来的煤炭,用矿车运到井外的煤山之上。他虽是浙江人,大学毕业来山西工作后被打成了右派。说起来,来这儿当“煤黑子”,是他个人争取的结果。他身陷囹圄之后,命运并没让他来挖煤,是他主动向所在的劳改单位要求到矿山来挖煤的——之所以如此,因为他是学矿山地质专业的。
是迂腐?是天真?抑或是难忘他学的专业,心中还揣着赤子般的报国之志?在劳改这个行当里,谁不知道在地下挖煤是生死攸关的阴阳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