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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院的军宣队把我押到市郊的门头沟看枪毙死刑犯时,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一颗、二颗、三颗人头变成血葫芦时竟然说: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我说这话时刚刚11岁,但离开,永远离开我的三哥四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放暑假,母亲决定带三个孩子去北大荒看望父亲,本来五个孩子都去,但大哥参加了市青年宫围棋集训班,二哥跟着一个卖爆米花的人跑了,母亲只好带我们三个孩子上路。
…………
窗南的杨树,早霜与晚露并没打过的叶子簌簌地响着,雨固执地下着,一直浸到带着褶裥的指头厚的树皮深处。临走前,四哥说明天还会有雨,地黏黏的怎么放风筝,怎么滚铁环。我说窝都能拧出水了。大哥说雨也有下尽的时候。三哥说废话,都住嘴吧。他说小丫回你屋躺着去,看看,才几点,启明星还没来呢。
我瞅着窗外黑色树枝的轮廓毛糙地映在深蓝色的墙上,盼望天空马上大亮,扑面而来耀眼的阳光。三哥不让我们说话,可他却说雨把土捂酥了,挖宝的时候,用鞋后跟就能磕出一坛子银元来。三哥以庞培城鬼侠自居,说刚才他来到一座空墓前,墓边有五根像金环蛇一样粗的人参,空墓里面热得像鸡房里的孵化室,棺椁板霉得像白胡椒粉,他进去后出了一身透汗。他想入非非说若能挖出一块颅骨,恰巧上面还粘着一顶金冠,退一万步说,哪怕挖出一颗古人的牙齿呢,他的自言自语像陷在烂泥里的车轮,转过来转过去,只有我知道他对去北大荒心怀恐惧。
金冠能换《水浒》小人书吗?四哥地趴在床上,胳膊肘撑着身子,问道。小意思,至少可以换一车皮的墨斗鱼。三哥喜欢吃墨斗鱼,他愿意有墨斗鱼吃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倒是三哥本来要和小姨说好了暑假期间到北大图书馆忏悔他们如何如何地才疏学浅,跟着开馆闭馆时间表做弥撒的,怎么突然把书包及课本都烧了。
我清楚地记得,前来送行的人把一小篓海棠放在了列车的窗口。铁轨上依稀落了些白色有灰斑点的叶子。我和四哥互相对觑一眼,目光赶紧落在海棠上,掩饰地吞咽口水,机械地和站在月台上的一副又一副面孔告别时,不时警惕地盯着对方,互相抑制,互相保卫着海棠。
火车上,母亲告诉我,到北大荒后,见了他要叫爸爸。噢,我目不转眼地盯着海棠,我还有爸爸?我没有爸爸不成吗?我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没爸能有你?三哥说道。他头上有三个旋,他正在欣赏一闪而过的窗外一片片抹了少许晚霞似的铅色残云和苍凉无路的天空。他对海棠麻木不仁的态度可谓事出有因:他的牙齿犬牙交错一般,还有好几颗龋齿,郭妈耽心他日后娶不着老婆,他说他找相书看过,天生就一副野心家的牙齿,前途远大,仕途辉煌。当然,这话是在他考军校落榜之后。此刻,他占据临窗的位置,面对着窗外黑夜正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逼退黄昏,背对着我说:小心他再用枕头闷死你。对,爸爸可不是好惹的,只会帮腔的四哥又一次帮腔。
等我醒来时,天已渐亮。路基下一丛丛、一簇簇草茎裹着晨霜,像一道道银色的流火在闪烁。三哥那双早被窗外风景喂饱的眼睛这会儿弯成弓,射向了我:小丫,见了喊爸,懂不?不许再叫叔叔了,他警告我,做出双手掐我脖子的动作。
我没理他,觉得坐火车的滋味寡寡淡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母亲与海棠。海棠只剩下篓底几粒不好的了,而母亲睡得很熟,手臂软软地搭在腰际,腿蜷着,头侧着,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精力充沛到不用睡觉,只要打个盹就又风风火火的了,我纳闷她为什么睡到这会儿还不醒,静得像一件伴随我们上路的行李。
爸爸来接站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空空如也,倒是另外一个一手抱着线装书,一手拎着机关枪的爸爸总在梦醒时分出现。三哥给了我好几拳,我用牙咬着下嘴唇,干瞪眼地看着一个高大且仪表堂堂的男人将两串新摘的蘑菇挂在母亲胸前。我的呢?我问他。他让我叫爸爸,他从身后变出来草编的长颈鹿,我踮着脚朝他要,他给我时还胡噜胡噜我的脑袋说:抱错了,抱错了,我们的女儿太丑了。
我的脑袋像一盘浸湿的紫菜,不比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他们争着向父亲报告学习成绩,声音从嘴里流出来的同时还流出来了他们所在学校的多幅彩色图片,一张张老师肖像,同学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活报剧情,并附带状告郭妈如何重女轻男,我在冬天拥有五条棉裤以上,而他们每人只有一条棉裤而且薄之又薄。
父亲把我们带到一排几近废圮的土房,指着靠西的一间说到家了。父亲的“家”门口种着十余株向日葵,没有脑袋的向日葵都腰齐,拐棍般的葵花秆子大有不再阿谀太阳的潇洒。我们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吗?我问母亲。母亲急切地冲进房间,她环视着一炕一缸一凳一箱别无其它的陈设的“家”,把我和两个哥哥的脑袋一起揽到怀中,她哭的时候有泪无声,而我哭得有声无泪。一只獾,它在门外偷看!它滴溜溜的圆眼睛一只斜乜,一只朝前,它步态犹疑,耳朵敏锐,它往茂草跋扈的甸子深处走时,后腿刨起泥草朝后甩。
母亲哭到一定程度,抬头看着肋状梁木及巩固彼此而向下延伸的圆柱木问父亲:是不是白桦,父亲点头,用一顶帽子兜着满满一帽壳的松子让我们吃,我和哥哥们抢松子时,双亲退开了,一步一步的,母亲甚至比父亲更熟悉这儿的路径,她把门前几株开着鹅黄色花的地姜视做回廊,巴掌大的地姜叶子也被她当做绿帘推开,她纵身扑进甸子深处时,父亲成了多余的伴侣,他们的喘息声刺得我耳膜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哥边嗑松子边看一本发黄的厚书,我质问他凭什么他的松子比我多好多,他不耐烦地把书放在头顶上,叹口气说:看来我们不得不面对为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配吃泥这一问题。他在说上述这些话时,眼睛注视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甸子,他问四哥你说这甸子有没有家姑娘〖ZW(〗一种野果。〖ZW)〗,有没有金色的橡皮泥,有没有星期五!四哥站在门槛上,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摇晃,说实践出真知,走,我们看看去。
三哥四哥的身影紧紧着朝甸子走去,哎——我站在门口,招手想把他们两人叫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有本事你俩甭回来!
放心,神会暗算你的!三哥转脖说这话时,还朝我做了个鬼脸,他把自己捏成个小猪,我上前追了几步,突然看到一团黑影笼罩着三哥四哥的头和双肩。那团黑影最初是天竺葵叶子的形状,刚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但越看越觉得它胸有成竹,如果那团黑影就是在北京时,大哥与三哥一直争吵不休的围绕人体是否存在的“光晕”,那么,我清晰地看到光晕的晕辉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比玻璃薄,有的地方比冰层厚,光晕不是像云一样移动,它就像蜗牛的壳一样与人生长在一起,甚至就是从我的哥哥们的身上发出来的,三哥的光晕黑中夹着柠檬黄,四哥的光晕黑中夹着苋菜绿。光晕中还有不规则的亮点,宛如修道院小室的灯盏。
过了很久,双亲从甸子回来了,母亲的丝袜子上尽是草屑泥粒,父亲的头发上也尽是草屑泥粒,母亲的双颊胭脂红,父亲被汗水洗过的面庞格外精神,他俩见我拎着一个高粱烧的酒瓶子在门口扭秧歌,连连说坏了,坏了,这丫头又闹妖蛾子了。再等父亲双手按住我的胳膊,夺走酒瓶时,我吐了父亲一身,母亲事后说我踢父亲踹父亲情绪暴躁,我记得我做高步状,周围一片嘈杂声,哥哥们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有人在与他们抢麦克风似的。父亲把我抱到床上问我哥哥们哪去了?我指指天,指指地,嘴里咕哝不清地说:幸福时刻来到了。
双亲发疯般奔向甸子。
我头一次喝酒,就把两个哥哥喝进了天国,害得双亲一遍遍问我:你早不喝酒晚不喝酒,为什么当你三哥四哥进甸子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他俩早不进甸子晚不进甸子,为什么偏偏选我喝酒时进甸子?我的振振有词让父亲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巴掌,我像陀螺转了五圈之后,站在了与父亲丈外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满是纵横穿插的曳光弹,桶粗的探照灯成千上万,一如银河来到人间,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