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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2月-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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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易红请客,我去陪客。给易红当陪客。客人是谁事先我不问,事后也不谈。我就是去陪她,其余的阿猫阿狗我才不在乎呢。我能感觉到,易红需要我这样沉默而温柔的陪伴。
  阴沉沉的天空里云层很厚,天早早就黑透了。易红穿了件中袖的织锦缎小袄,细胳膊在短而宽的喇叭袖管里晃荡着,下车就挽住了我,把胳膊并在我的腋下暖着。她就这样挂在我身上进了酒店的大堂,才一笑撒手。
  一身洋红滚金边旗袍的迎宾小姐领着我们到了包间,推开门,巨大的桌子边上只坐了两个男人,易红笑着给他们介绍我,然后扭脸对我说:“这位不用我介绍了吧,我们大家的领导,这位是林总,世界上我最恨的男人,因为他把我的店全给霸占了。”
  那位领导和林总都笑了。
  那顿饭除了说说易红的抑郁症,这也是她转店的原因,压力太大,再做下去会死人的,其余的时候说的都是闲话。那位林总中间也问了我一些心理方面的问题,我敷衍了两句,就笑着说:“大家都知道,和三种人说话得付钱,坐台小姐,律师,心理医生。真不幸,我是其中之一。”
  虽然我谈笑风生的,其实那顿饭我吃得很难受。头顶上那盏巨型宫灯足有半张写字台那么大,我总疑心那些粗粗的明黄穗子不停在落灰。所有菜吃在嘴里都有土腥气。房间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筷子有沉重的金属镶头,黑漆桌面上有螺钿嵌出的花鸟图案,在盘子下面珠光宝气地亮着,我只觉得眼前什么都是明晃晃的,何止是没有胃口,后来都觉得恶心起来。
  那天易红谈吐得体,有一点儿剧情要求的疲惫和忧郁,也是含而不露的,不会失去礼貌的笑容。造型当然也符合剧情,发型复杂而典雅,累累的辫子偎在脑后,和她身上织锦缎的缠枝花卉彼此呼应,下面是条长长的裙裤,离开时在走廊上我忽然注意到裤脚饰有暗红的云头。
  她身上只有黑和暗红两种颜色。
  压抑的调子太浓重了,似乎有些过,过犹不及,以我对易红的了解,她把握度的技巧炉火纯青,那天虽然说不上失误,但至少不怎么正常。
  吃完饭自然有节目,我是主人的陪客,当然不能溜走。坐在KTV包房里毫无悬念地听林总唱《爱拼才会赢》,听那位领导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也同样很本分地唱了一首《恋曲1990》。
  不是我们在唱歌,是歌在唱着我们。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女孩子走进了我们的房间,我放下话筒回到沙发上的时候,林总给我作介绍,说这是他的副总。女孩子留着厚厚的刘海,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玲珑饱满的嘴唇,很年轻,很老练。她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久仰大名,夏医生,我姓乔,你可以叫我大乔,也可以叫我小乔。”
  我笑了。握了一下那胖胖的小手,眼睛却去看易红。易红大概读懂了我眼睛里憋着的暴笑,借倒啤酒的机会劝诫地碰了我一下。
  林总去唱《潮湿的心》的时候,那位领导和“小大乔”去跳舞,我才靠着沙发背闷笑了一会儿。
  易红坐着没说话。我坐直了说:“没听过你唱歌呢……我猜猜你会唱什么歌,《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何日君再来》……”
  易红笑了一下,说:“厚道点儿,不好吗?”
  我低声说:“有时候厚道是最不厚道的。比如刚才。我要是打击一下那孩子,她以后就会学个乖。小闺女儿家不带这么厚脸皮的,说不定还有不少坏人夸她有文化呢,她才拿着肉麻当有趣,遇见生人就现!”
  易红应对我刻薄的武器就是温和的沉默,然后叹了口气,说我说的有道理,哪怕被我刻薄的是她自己。这次也是,她叹口气说:“是啊,她要有你这么个哥哥就好了。”
  “你饶了我吧!这女子比你还凶残呢!”我喝了酒,有点儿顺嘴胡说。
  易红笑笑,没介意,我却懊悔地沉默了。易红独自喝了口啤酒,突然说:“你说得对,她是比我凶残,我贪心但还有所顾忌,而她们这代人,毫无顾忌。”
  我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和她碰了杯啤酒。
  易红又说:“看过《三峡好人》吗?里面露天舞场那段儿,中国小地方的普通男女跳交际舞的样子,太难看了,让看的人替他们难堪。”
  我很高兴话题换了,接口说:“何止是难看,简直丑陋得惨绝人寰!老头老太太跳起来倒感觉干净漂亮多了。”
  “怎么会这样呢?”易红一只胳膊撑着头,茫然地问出一个她并不真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眼前的这对男女的舞姿同样惨不忍睹,领导撑直胳膊确保自己隆起的肚子和舞伴暴露的肚脐之间有空隙,笨拙而适意地挪动着步子,乔小心地配合着。她脱了鸭绒袄,里面是短款毛衣,低腰裤,一段皮肤紧绷的腰肢露着。从我的角度只看这段,腰和臀对比强烈,瘦得更瘦,肥得更肥,漂亮!可拉开了看。这样两个人狼狈却自得其乐地跳着舞,显得滑稽而怪异。
  林总歌罢,跳舞的领导也回来,两个人坚持易红唱一首,易红谦让了一下,说乔总唱完再唱。
  乔坐在吧椅上正点歌,刷地转过身来,笑着说:“好吧,我先给红姐垫场。”
  她这句话像雪水一样浇在我被酒精弄得晕乎乎的脑袋上,我瞬间明白了很多东西。她一口气唱了四首歌,《青藏高原》、《半个月亮爬上来》、《春花秋月何时了》。还有一首英文歌,曲调很熟悉,但不记得名字了。
  虽然这些歌并不适合跳舞,那位领导还是在李煜的喟叹中请易红跳了一曲。我不想让易红难堪,于是就盯着唱歌的乔。乔朝我盈盈巧笑,却又很配合歌词地微微蹙着眉,“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乔唱得不是一般的好。
  她也习惯了掌声,跑过来抓了瓶啤酒灌了一口,笑着说:“我要再年轻五岁,十八九,明年超女总冠军就我了。信吗?你信吗?说,说,快说!”
  她问我的时候手里的酒瓶故作威胁地举到我的头顶,做出随时要往下倒的样子,装疯卖傻耍嗲撒娇玩可爱,却清楚地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我们已经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老朋友了。
  心理正常的男人都会投降,我笑着把酒瓶从她手里拿下来,说:“信!”
  乔露出天真的胜利的笑容,下首歌的音乐响了一会儿了,她跳回去抓起话筒,从第二句开始唱,当声遏云霄的“loveyou”在房间里回荡时,我真心真意地喝了声彩。
  乔很兴奋,放下话筒几乎是扑过来,从我的腿上滚了一下才坐到沙发上,夸张地喘了口气,呼哧出一个字:“热!”
  这是条青春版变色龙。
  我应该想到,变色龙的颜色无论是美丽还是丑陋,不过是为了和环境保持一致,那是物竞天择的结果。猛想起刚才对乔自我介绍做的那番自以为是的评价,我觉得自己心思轻薄而且恶毒。虽然我不喜欢乔,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也让我觉得忧伤。也就在那时候,我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她和易红之间,隐隐地似乎在进行一场对决。
  从乔开始唱歌,剑拔弩张的暗流就开始汹涌了,她古今中外地唱,青春逼人光芒四射,易红一直没有接招。
  刚才乔用了“垫场”一词,这可是外行人不怎么会用的术语。很快我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林总大概觉得冷落了易红,起身去点了歌,过门一响,我听出是豫剧,那位领导显然也很熟悉易红,他笑着说:“《沁园春·雪》,小红的拿手好戏。”
  易红犹豫了一下,起身去唱。我以前没听过豫剧曲调谱曲的《沁园春·雪》,一听感觉还不错,易红只唱到“山舞银蛇”,乔的声音就加进去了,唱到“欲与天公试比高”时,就只剩乔一个人的声音。
  乔唱得毫不逊色,身形神态端庄凝肃,音色比易红还要漂亮,完全让我领略了这曲子的好处。铿锵顿挫,高亢清丽,大腔大板里透出妩媚来。
  我叫好的时候低声问易红:“她也学过吧?”
  易红的声音有些飘:“跟我一个学校毕业。”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笑着递给易红杯啤酒,“一代新人胜旧人。别在意,喝酒吧。”
  易红微微一笑,说:“为你也得唱段儿吧。”
  易红到底扳回了一局。看来这酒店的四颗星不是自来的,屏幕上打出曲目名时我心生感叹。易红点的是昆曲《牡丹亭》里“袅晴丝”一折,熟词儿,认真听过唱的人却不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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