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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
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
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
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
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
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
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
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
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
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
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
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
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
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
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
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
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
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
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
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
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
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
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
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
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
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
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
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
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
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
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
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
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
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
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
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
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
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
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
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
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
教师乃当急之务。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
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
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
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
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遂
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
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
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
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
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
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
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
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
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
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
婆一顿痛骂。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
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
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
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
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
的女儿同归于尽。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
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
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
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
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
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