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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4-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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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太学下了楼。他去街上吃了五个馒头,喝了两碗稠稠的稀饭,才搭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一把痒酥酥的脸,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回到高州城,陈太学站也没出,直接就坐上了去巴川县城的车。巴川县属高州市管辖,其间只有两小时车程,很快就到了。县城里到处都在挖路,烂泥满街,从土里刨出的锈管子,从这头横到那头。太阳光哔哔剥剥的,把什么都烤得冒烟,恶臭嗡嗡乱飞,咬得人直发干呕。陈太学从车站走到县中,不过就半里地,可他在高州城汽车站擦过的皮鞋,又沾满了泥浆。连裤子上也是。还有那股臭气,都扎进皮肉里了,使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潮潮的死尸味。他不愿意以这副模样去见儿子。当他明白自己的贱相给儿子带去的伤害之后,在儿子面前就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他退出学校大门,去街口上把鞋擦了,又去店里买了条十多元的裤子,找家旅馆洗了个澡。 
  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在心里不停地骂:娘的,人家搞女人的钱我也给了,未必我不该为自己买条裤子,花钱洗个澡,人模人样地去见儿子吗? 
  然而,陈太学最终没去见儿子。儿子前几次高考,他都提前去见了的,但儿子并没考好。陈太学害怕这一去会给他增加心理负担。他在花团锦簇的校门口站了几分钟,就朝码头走去。 
  县城到老君山脚下,只能走水路,汽滑子速度慢,下了船还要爬一座高山,当陈太学回到家,天早已黑了。在山区里,天一黑就是什么都黑了,仿佛能用刀把那黑一块一块地割下来。吃过饭,陈太学最想做的事就是立马睡上一觉。他躺到床上去了,却没法入睡。老婆和母亲一直在吵架。两个女人都为这个家熬得灯干油尽,但就是不能互相容忍。她们吵架的声音不大,话也不多,但字字句句是带锥子的。母亲骂媳妇伺候过两个男人,媳妇则骂母亲前世不积德,今世生出了个傻子。陈太学不想劝她们,这么多年了,往对方心窝里塞冰块,捅刀子,已经成了她们的习惯,成了她们生活的一部分,劝是劝不过来的。 
  陈太学只是累,只是不想听,而老君山上都是穿眼漏壁的木瓦房,放个屁也能传几层院子,不要说吵架。又热。别看是山上,不吹风的时候闷得人直想叫,加上陈太学住的是虚楼,下面是牛圈,牛粪发酵后热蓬蓬的气息直往上蒸腾。还有蚊虫,山里的蚊虫指头那么大,飞起来轰轰响,咬不到你,也要让你明白它在惦记你。 
  你们不吵就好了,陈太学暗自乞求,你们不吵架,再热,再多的蚊虫,我也能睡着,我现在别的不想,就想睡觉啊。 
  但母亲和老婆还在吵。她们坐在一起,围着同一个簸箕剥玉米,时不时地把对方扎一下。 
  陈太学从不偏袒谁,可他心里有恨。他恨母亲,也恨老婆马芬;这恨不常有,但他还是意识到了。母亲说马芬伺候过两个男人,是指她嫁过两次,她的前夫是个石匠,婚后不到二十天就在开山时被砸死了,之后马芬才以“过婚嫂”的身分嫁给了陈太学,当时母亲虽说不上满意,可她劝儿子:过婚嫂就过婚嫂吧,我们这家庭,能结个过婚嫂就不错了。现在,母亲却拿这件事挖苦马芬!马芬也没道理,她怎么能用那么恶毒的话去伤母亲呢!其实陈太学的弟弟陈太良也算不上傻子,文革期间,他搞过武斗,当过通讯员,这样的人能说他傻吗?他只是懒罢了。说懒也不对,他只是对自己的活儿懒,对别人的事却是尽心尽力的。十年前他就被分了出去,自那以后,他就没经管过庄稼,洋芋也好,苞谷也好,都是埋下种子就万事大吉,苗子生起来,瘦得都不忍心看。这村里,小兵家的庄稼也比他的好。小兵才十三岁,他爸几年前得了麻疯病,送到很远的一架山里隔离起来了,他妈又有风湿,常发鸡爪疯,指头僵直得筷子也握不住,可小兵一个孩子,硬是把庄稼侍弄得花是花朵是朵的,哪像他陈太良!有好心人教他,说太良,你挑两担粪去把庄稼淋一下嘛。听到这样的话,陈太良必然把厚厚的嘴唇一翘,将眉毛一甩(他的眉毛长得像挂在眉骨上的两铺帘子,把眼睛都遮住了),粗声大气地说,我那庄稼淋不得粪,一淋就淫了(肥料过盛)。他不做自己的事,却随时都在等候别人的召唤,只要有人请他干活,他就高兴得过年似的,抢脚抢手,生怕揽不到重活,生怕干少了,砍柴、背力、站在奈何桥上装鬼收钱(被丧家请来超度亡灵的阴阳先生,念经前将一个人的脸用锅灰涂黑,打扮成鬼,挡在“奈何桥”上,不让死者的灵魂过去;要想过去,死者的亲人就要不停地给“鬼”拿钱。不管收了多少钱,“鬼”都得不到,全被阴阳先生收走),他都做得像模像样,兴兴头头。 
  有啥办法呢,天生一个当奴才的贱命! 
  说到贱,陈太学自然又想到了自己。听着母亲和老婆针尖对麦芒,他的胸腔里咕嘟嘟地冒着气泡:你们哪里知道,我现在比太良还贱,为了这个家,我是在给别人当狗,可你们还在为莫名堂的事吵架呢!可怜了自己,他又恨起自己来。说到底,他恨母亲和老婆,都不如恨他自己。没有谁天生就喜欢吵架。贫贱人家百事哀,这是穷出来的。而家里这么穷,都是他的责任…… 
  第二天,陈太学起得很晚。天要亮的时候他醒过一回,准备起来,可实在太困,困得翻个身都懒得动,他偏过头,又在习习晨风里睡了过去。狗在院里扑鸡,扑得鸡咯答咯答地抗议,才把他吵清醒了,翻身起来。屋子里没一个人,太阳光花瓣一样撒在屋子中央,带着凄凉的宁静。饭锅挂在铁火搭钩上,陈太学吃了,就准备下地帮妻子和母亲干活,可他的精气神一点也提不上来,再说他也不想跟妻子和母亲面对。他跟她们都没有话说。 
  这个家里,如果不是因为有儿子,他简直没啥想头。 
  他真想回到高州城去。 
  可是他怎么能马上回去呢,工地上的事情,昨天就完了,他手下的工人,正等着他结账呢。 
  而他已经没有钱了! 
  到这时候,陈太学才明白,他之所以回家,主要是想借此赖掉农民工的工钱。 
  他摸出烟来,一支接一支地抽,抽得舌根底下又苦又麻。 
  在此之前,他从没赖过农民工一分一厘,现在终于把这事做出来了。这让他觉得自己太卑鄙,太不是人。他眼前晃动着一个人影,这个人姓冉,六十多岁,长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瘦得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晾衣竿上,工地上的人都叫他冉老头。冉老头来自云开县,云开县过去被称为“水县”,意思是妓女出得多,没有哪个女人生来就想当妓女,都是受了命运的打击才迫不得已走上了那条路。云开县穷得很,一年四季都只能喝清汤寡水的稀饭吊命,外县人经常取笑他们,说云开县人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也能听见,并为他们编了一首歌谣:“一吹一个泡,一喝一条槽,十天一泡屎,一天十泡尿。”冉老头家在云开县又算穷的,所以他才拼了老骨头出来打工。来陈太学的工地不久,有天拌混泥土的时候,他把腰弯着,可弯一会儿就直不起来了,他把铁锹拄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痛,不远处两个年轻人跑过来,说冉老头你咋啦?他说我的腰直不起来了,你们给我扳一扳。年轻人扶住他,想让他慢慢伸起来,但他根本动不了。年轻人要把他抬到工棚里去,可冉老头不肯。他还有那么多任务没完成呢。任务没完成,就领不到钱。年轻人说,冉老头,你是要命还是要钱?冉老头的脸都痛紫了,挥挥手,让年轻人去忙自己的事,之后扶着锹把跪下去,再把双手匍匐在地上。这么跪了好一阵,他的腰才缓过劲来了,又继续干活…… 
  陈太学忿忿地把烟头扔进火堂,像冉老头就在他面前,他对冉老头说,你叫我咋办?我的钱都拿到成都去,让张保国那狗日的搞女人花了,你叫我拿啥给你?你想啃我的肉,就啃两口! 
  话是这样说,陈太学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剜。 
  他无法想象冉老头跟那群人去工地上找不到他、去租房也找不到他的情景。 
  但事已至此,赖也就只好赖定了!他知道,只要他几天不露面,工人们就会离去。他们耽误不起。对他们而言,误一天工就是荒了一天的心,他们的家都荒了,心再一荒,就啥也不剩了。他们可能在附近找活,那没关系,一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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