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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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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咋杀的他?啥时候啥地儿?用的是啥样儿的作案工具?你为啥要杀他?杀人动机是啥?杀了他之后,你为啥要跑?打算往哪跑?你给我一样一样从实招来! 
  老鹞闭上眼,头又低垂下去,脑袋猛地一顿,重又退回到他的梦里去了。 
  保卫干事拔出了手枪,用枪管顶着他的脑袋说:你给我装蒜!老子毙了你!快说! 
  老鹞浑身一激泠,眼睛忽然睁得老大。浑浊的眼球往外冒出一股烟气,像是被蒸发的一缕缕酒精,从梦里往外走。这回走的步子大了,速度也忽而快了许多。 
  用刀子。他说。用刀子呗,还能用啥……我没枪……没枪…… 
  我问你杀人动机!听明白没有?你究竟咋的就把个大活人给杀了? 
  老鹞沉默片刻,像是有点儿清醒过来,开始了断断续续的坦白交代。陆德默默地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地听着。在老鹞语无伦次的叙述中,陆德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杀人过程。不是由于残忍也不是由于复杂,而恰恰是由于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理由。甚至可以说,没有动机。 
  ……俺俩喝酒,喝酒,就跟平常日子没啥两样……俺俩喝得高兴……是高兴,高兴得就跟娶媳妇儿似的……薛二对我说:活着真难受,还是上天最好哇。我说:你说得没错,还是上天好,天上不遭罪。薛二说,说啥呢,我想想……薛二说:那我让你上天,不不不,要上天得咱俩一块堆儿上!我说:上天哪那么容易,你不行!薛二说:我咋不行呢,就你行?我说;我也不行,我上不了天。薛二就说:还是你行,你杀我吧,你杀了我,我就上天了。我说:杀了你那我咋办?薛二说啥:你杀了我我再杀你呗。我说:我杀了你,你就杀不了我啦!薛二不信,我咋说他也不信,他转身就到外屋地去拿了一把菜刀,递给我说:你杀我吧,你不敢咋的?我说:你真要我杀?薛二说:你杀你杀你杀呀,你不杀我你就是狗娘养的!他一边儿说着,就把脖子梗着伸到我跟前儿了。我接过刀就往他脖子上抹了一家伙,就那么一下儿,薛二就倒地上了,流了那老些血……薛二可真不抗杀,一杀就杀完蛋了…… 



活着抵罪可比死难多了

  胡说八道!你这是狡辩!你骗谁呢你?保卫干事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不是想图财害命,你畏罪潜逃个屁呀你?你抢了薛二家500块钱,瞧这儿,我人赃俱获,你还想抵赖! 
  老鹞迷迷糊糊地看了桌上那一沓钱,终于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天地良心啊,这钱可是我自个儿的……我一看地上那老多血,薛二老婆冲着我爬过来,我吓得就往外跑,跑回自个儿宿舍,翻出了我攒下的500块钱,迷迷瞪瞪就想往镇上跑。我杀了人我犯了罪,我哪能不跑呢……我跑着跑着,也不知咋的就栽沟里了…… 
  陆德耳边响起沟里如雷的鼾声,他想老鹞那会儿也许真是半醒半醉的,跑着跑着醉不敌晕,掉沟底就又睡过去了。 
  你少来跟我来这一套!保卫干事提高了嗓门大喊。这些胡诌八咧的鬼话是骗不了人的!你要老实彻底坦白交代杀人的罪行,你一个就业工人,杀害了革命职工,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你别想蒙混过关!明儿头晌我就把你解押到场部去! 
  老鹞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恍惚的神态,身子往后缩着,恍惚中又多了些惊悸与恐惧。 
  你说,你举起刀子杀向薛二的时候,你到底是咋想的? 
  …… 
  你说呀,那会儿你到底想啥来着? 
  …… 
  老鹞开始口齿不清地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念叨叨,像是在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陆德朝他走近了几步,总算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老鹞说:我哪知道我想啥来着?我要是能知道我想啥,我就不会杀薛二了啊……我哪能知道我想啥来着?我要是能知道我想啥…… 
  他突然张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薛二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咋就把他给杀了呢……老鹞干瘪的脸上涕泪滂沱,一串串滴在油渍麻花的棉袄胸襟上,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陆德的鼻子有点发酸,看得出来,老鹞真是哭得很伤心。老鹞一边哭一边说:我糊涂啊,我咋就把薛二给杀了呢,我杀了薛二,这世上就剩下我自个儿了……剩下我一个人,我可咋活呀……薛二你倒好,你咋就扔下我不管了哩……薛二死了,我还活着干啥,薛二死了,我也死了啊…… 
  你闭嘴!嚎啥嚎!你既然承认了杀人犯罪事实,就等着杀人偿命吧你! 
  保卫干事没有兴趣再继续听老鹞哭嚎。他吩咐必须严格看守老鹞,等明天一早派一辆“热特”把老鹞送到场部去听候发落。陆德和另一个叫小董的知青,被保卫干事指定留下来值夜班,其他人都回连队宿舍睡觉去了。 
  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陆德望着老鹞疲倦而憔悴的脸,不由生出一丝怜悯与同情。他忽然觉得周围的知青们所经受的那些苦难,比起老鹞和薛二那样年复一年孤独死寂的日子,是不是有点像啤酒和白酒的区别呢? 
  他心里想,起初大伙说老鹞杀了薛二,只有他陆德一个人是不相信的。后来老鹞承认自己杀了薛二,他自供中说出来的那个杀人过程,却是除了陆德之外,没有人相信的。 
  老鹞说他杀薛二的原委,只有他陆德一个人能明白。但陆德虽然相信老鹞说的那些杀人理由,奇怪的是,陆德仍然不相信是老鹞杀了薛二。 
  老鹞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却不再打鼾,也不再哭嚎,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趁着小董去外头解手,陆德凑近了老鹞,低声问:真是你杀了薛二?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你可别胡说啊。 
  老鹞眼皮也不眨地说:是我杀了薛二,真个,这天大的事儿,我能胡说? 
  陆德瞪着眼半天说不出话。 
  陆德憋了好一会,气恨恨说:喝酒喝酒,你看你喝出这杀身之祸。 
  老鹞叹口气,摇摇头说:可要没有薛二和我喝酒,我也活不到今儿个。你不喝酒不知道,人喝醉了酒,那快活,真就像上了天一样…… 
  小董进来了。老鹞把眼闭上,不再说话。陆德趴在桌上装睡,心里很是绝望,他想老鹞这样的酒鬼,走到这一步,也真是活该。 
  天快亮的时候,陆德突然被一阵叫嚷声吵醒了。睁眼一看,老鹞正在椅子上拼命地挣扎,用头撞着椅背,凳脚把地砖敲得咚咚响。绳子把他的脖子都勒出了血印,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整个身子不停地癫狂着就像疯了似的。 
  小陆子你救救我。老鹞嘴里吐出一阵阵尖锐而锋利的叫喊声:我死了,薛二他一家人可咋办那?谁来养活薛二他老婆……还有俩孩子?你去跟上头说说,别让我死,让我活……我活着才能把薛二的孩子拉扯大,作牛也成作马也成,作猪作羊我也干……我有罪,可我的命抵不了罪,死算个啥,活着抵罪可比死难多了……当初我要想到薛二那一家人,我说啥也不能依着薛二胡闹哇……



另一个酒鬼陆德

  他的喊声嘶哑,吐出一口口浓而黏的血痰。走廊里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一辆“热特”在窗外发出震耳的突突声。老鹞被一群人推出门去的那一刻,陆德把头转了过去,泪水一下子涌满了眼眶。他听见老鹞嘴里还在不停地重复着刚才的叫喊,然后渐渐弱下去了。老鹞被拉上拖车前,突然跪在地上,冲着薛二家的那个方向,连着磕了三个头。  

  陆德后来听人说,老鹞到了场部后,提审中,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求领导免他一死,让他来养活薛二一家。他说活着比死更难,以活罪抵死罪,他也对得起薛二的在天之灵了。这个荒唐的请求,自然是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老鹞的死刑判决书下来时,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只是说,把他攒下的那500块钱,还有被褥衣物等全部家当,都留给薛二的家人。这些消息传到连队,那些坚持认为老鹞是图财害命的人,都不再吭声了。 
  很久以后,陆德到场部去办事,听人议论起老鹞的事。说他从县里的监狱被押解刑场时,按当地的惯例,有人递给他一碗酒。他盯着那碗酒看了一会,舔了舔嘴唇,然后把碗推开,转过了脸,头也不回地上了囚车。 
  很多年过去了,陆德早已离开了当年的农场。 
  返城后的陆德有了一份还算不错的工作,先是开车,后来提升为机关的办公室主任。他很快发现这个主任的工作,其实主要是陪各种各样的人吃饭。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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