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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情张抗抗 作者:张抗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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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鹞愣是像一条死狗一般,被基干民兵们从雪地上拖回了连部。 
  陆德呕吐完了之后,离队伍落得老远,一个人在公路上慢吞吞地往回走。 
  血迹能证明什么呢?他想。尽管沟底的老鹞是他发现的,但也许老鹞只是刚杀了一头猪、一条狗、一只鸡而已?这是一个巧合或是误会?就像封资修的昆曲《十五贯》的那个故事。老鹞只不过是喝醉了,虽然,在喝醉的人身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就是把陆德打死,陆德也不会相信是老鹞杀了薛二。



荒唐的推断

  陆德与老鹞相熟,对老鹞的那点儿底细知道得一清二楚。老鹞是陆德原先在水田连队时的一个看水工,据说在困难时期偷了老家生产队的几个红薯,被判了三年,送到北大荒来服刑。后来老家的亲人都饿死了,他刑满后没处去就留在了农场。老鹞本姓岳,东北话把岳念“药”,就被人叫成了老鹞。他干活勤快,为人热心,没啥别的毛病,就是爱喝酒,有个外号叫“药(岳)大酒壶”。他挣的钱都喝了酒,一直说不上个媳妇,是个老跑腿的。连队有个车老板子薛二,是个山东盲流,困难时期从关里老家一路要饭到了北大荒,后来被农场收留下,一直在连队赶牛车。过了几年,他从老家找来个哑巴姑娘成了亲,为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脑瘫一个痴呆,个头不见长,饭量还挺大。薛二就那几十块钱工资,自家园子种点菜,到远处开荒种苞米,喂鸡养鹅,好歹算是把日子凑合下来。他和老鹞都是山东老乡,一个有家一个没家,老鹞时不时地贴补薛二家一些油盐酱醋的。薛二若是在河沟里摸着一条鲇鱼,或是套着一只野兔,家里有啥好吃的,便把老鹞找来喝酒;一喝就喝到半夜,喝得两人舌头都硬了,又哭又笑的闹得四邻不安。薛二媳妇还没得病那会儿,是个人人称赞的贤惠女人。她开了春儿给老鹞拆洗被褥、过了夏至给老鹞做棉袄棉裤、上了秋给老鹞织毛衣,不言不语的,就像是薛二的一个影子。那么些年,老鹞和薛二称兄道弟,说他俩是一家人没人不信。前几年薛二媳妇突然得了魔症,发了病满地打滚,炕上屎一片尿一片的,那屋子一掀门帘就一股子臭味,不用说知青,就是连队的职工,也没人愿上他家去。还就是老鹞不嫌弃,掏了不少钱给薛二,让他带媳妇上齐齐哈尔去看病。还不知从哪整来个偏方,上畜牧队去花钱买了母马下崽时的新鲜胞衣,让薛二熬了汤给他媳妇治病。有一次老鹞被连队派出去修水利,十天半月回不来,那薛二就像丢了魂儿似的,下了工就一个人在公路上来回溜达。到了天黑,在男生宿舍门口鬼鬼祟祟地朝里张望,有人问他干啥,他从怀里掏出一副脏兮兮的扑克牌,说想找知青跟他打扑克玩儿。知青说去去去,一会儿还开会呢。薛二悻悻地走了。那知青进屋说一句:谁有功夫跟他玩儿呀,还不得把我熏死!那些天的薛二就像个半死不活的人,谁跟他说话都爱搭不理的。直到老鹞背着臭哄哄的铺盖卷,从水利工地上回来,薛二细弱的腰杆儿立马就挺起来了。连队知青说俏皮话:啥叫臭味相投呢,看看老鹞和薛二。 
  陆德不明白,薛二和老鹞那种相依为命的交情,会有什么天大的事,让他们翻了脸呢? 
  前一阵子薛二媳妇的病还真见好,有一天陆德路过房后薛二家,见老鹞提留着一瓶老白干,正往薛二家进。老鹞说啥也非得拽着陆德进去喝一口,陆德死活不干。老鹞偏拦着陆德不让走,陆德说:躲开!老鹞说:我躲开,你躲不开!陆德火了,给了老鹞一拳,老鹞嘿嘿笑着不还手,说小伙子你没闻着炖肉的味儿?香啊,你闻闻,馋虫都出来了吧,跟我进去,你不喝酒,陪俺唠会儿嗑总行吧?陆德没辙,只好进了屋。炕桌上哪有什么肉哇,就是一碗咸菜丝儿,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娃娃。薛二老婆萎在炕梢上,披着一床黑乎乎的被子,咧着嘴冲陆德呲牙。陆德转身想走,被老鹞一把按在炕沿上。 
  秀才,想跟你请教个事儿呢。老鹞不怀好意地嘿嘿一乐。都说你这人不爱说话,你喝点儿酒试试,喝了酒,心里的话那叫多,就跟尿尿似的,想憋都憋不住啊。 
  陆德不吭声。 
  薛二说:那是,这话可真不蒙你。就说俺和你鹞大哥,一喝酒,就有说不完的话。心里头有啥不痛快的事儿,说一说,睡上一大觉,啥都忘了。这日子难哪,要不是有你老鹞哥跟我作伴儿,我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个啥意思…… 
  老鹞说:那也不是我能耐,是酒的能耐,虽说我买的都是最便宜的酒,你可别小瞧那劲儿。小陆子你信不,人说那鄂伦春人喝酒啊,骑着马去供销社打酒,打上一瓶子,骑着马回来,走一路喝一路,到了家门口一看,酒瓶子空了,就说我这记性哪,酒还没打上咋就回来了呢?转身又往供销社去了。人骑在马上,身子喝得里了歪斜,那人是醉得啥啥都不知道了,可那酒瓶子的口,还是朝上哩…… 
  陆德笑一下,算是信了。心里却是不信的。人咋就能喝成那个样子呢,喝得啥都不知道了,怎么还能感觉到快乐呢?他想像不出这喝酒的快乐,尽管他每一天都不那么快乐。 
  薛二和老鹞,两个人共用一只缺了口子的小玻璃杯,就那么面对面坐着,夹一筷子咸菜丝儿,喝一口酒。喝得那叫有滋有味。两个人灰黄的面孔上渐渐都泛上了一层红光,像是涂了一层蜡,浑黄的眼珠子也被酒精点得贼亮。陆德心里忽然生出一丝微微的感动,他想这老鹞也太孤单了,这薛二家的日子也太苦了。墙角挂着白霜,酒精却从这个人的身上,流到那个人的身体里去,这样流来流去的,寒冷的屋子也许就能变得暖和些了? 
  薛二和老鹞抢着瓶子倒酒,眼珠好像被浸泡在酒精里,转得飞快又好像不会转了。他们小声嘀咕又大声嚷嚷,已经忘了陆德的存在。陆德悄悄掩门而去,门外的冷风一吹,他觉得恶心,胃里泛上一阵酸涩。 
  要说这老鹞能把薛二给杀了,陆德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只有那混蛋又无能的保卫干事,才会作出这种荒唐的推断。



疲惫不堪的表情

  陆德走回连部,绕道去薛二家看看。见薛二已经被人从家里抬出来了,放在门外的一块木板上,上面盖了块白布。陆德掀开白布看了一眼,那人还真是薛二。脖颈上的血块已经凝固了,脸颊上两道深深的鼻沟,一如往常地绷紧着。那张瘦削的脸,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陆德永远也不会忘记薛二死后,脸上的那种疲惫不堪的表情,依然跟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那样子像是要坠到地底下去的疲倦与沉重,连熟睡与死亡,都没能让他解脱。 
  陆德将白布小心地为薛二盖好。一阵冷风吹过,陆德闻到了薛二身上浓烈的酒气。 
  提审老鹞,连夜在队部办公室进行。陆德作为见证人之一,也被叫去旁听。 
  陆德进去的时候,老鹞被绑在一把椅子上,眼睛醉醺醺地眯眯着,怎么睁也睁不开。排长嘟哝说这家伙还没全醒过来,要是不绑住,就得歪地上了。有人使劲地晃着那破椅子,想把他摇醒;有人端来一茶缸凉水,浇在他脑袋上了;又有人用燃烧的烟头按在了他手背上,还在他脸上抽了两个嘴巴。他猛地抽搐了一下,总算把眼睛睁开了。 
  说!是不是你杀了薛二!保卫干事开始了正式审问。 
  你说啥?老鹞的身子悠悠摇晃着。 
  你瞅瞅自己这一身血,不是你杀了薛二,还能是谁? 
  老鹞低下头瞅着自己的衣裤,抬起头,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拧成了麻花,眼神儿恍恍惚惚的,像是从梦里往外走了一步。他盯着自己看了一会儿,重又低下头去,脑袋沉沉地耷拉着,再也抬不起来了。 
  是……是我……他喃喃说。我咋就把薛二给杀了呢? 
  再说一遍,你承认是你自个儿杀了薛二啦?赶紧笔录! 
  是……是我杀了薛二…… 
  如果陆德不是亲自在场,并亲耳听到了老鹞的这句话,他肯定会认为是有人搞逼供审讯。但没有,确实没有。没有人用老虎凳用皮鞭用辣椒水,没人动老鹞一根手指头,这家伙轻而易举地就招供了。审问进行得如此顺利,真是大大出人意料。在场的人,大概除了陆德以外,没有人对此抱有任何异议。陆德傻傻地愣着,真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你是咋杀的他?啥时候啥地儿?用的是啥样儿的作案工具?你为啥要杀他?杀人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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