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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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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上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里掂个搅猪食的木棒,有五合的瘦胳膊粗。木棒在她手上一抽一抽的,就像硬给捺回去的拳头。木棒懂她胳膊的意思,她胳膊懂她心的意思。 
  “那你想要啥?” 
  “我得让史书记,民兵连长,带着民兵去看看,他是个鬼还是个人。” 
  葡萄手里掂的木棒抽搐得狠着呢。她要不扔下它,它马上就要蹿起来了。她把木棒往锅里一插,开始搅正开锅的猪食。史五合上了一步,把葡萄拽进怀里。 
  她看着这个一无用场、不长出息的男人花白的头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像拱到奶的猪崽似的马上安静了。她看着她自己的衣服给那可怜巴巴的手扒下去。猴急什么呢?把纽襻都拽脱了。她看她自己的背抵着嘟嘟作响的锅,看着那只没干过一件排场事的瘦手上来了,掰开了她。是不是强奸?她给他拖到撒着糠米儿、麸皮、黄豆皮渣儿的地上。花白头发的脑袋已软下来,软在她颈窝里,一股汗气让她张大嘴呼气。这是个活着没啥用的东西。他媳妇死都死不囫囵。 
  他自己亏空了不知多少似的,又是汗,又是鼻涕,气还没喘妥就告诉她,他每天得来找她一回。 
  她说:“找呗。就别上这儿来。” 
  “那上哪儿?” 
  “这儿多脏。” 
  “你还挑干净呢?” 
  “干干净净的,美着呢。” 
  “那我明天上坡池里洗洗?” 
  “别糟蹋一坡池的水吧。牛们还饮呢。你下回来,我带你上一个地方。” 
  史五合五十岁来了这场艳福,高兴得连吃新麦都不香了。他等葡萄带他去风流,天天打水又冲又洗又刮脸。到了这天,葡萄领他往河上游走,叫他别跟近。他远远跟着,口哨吹着“秦香莲”的段子,多高的调都吹了上去。走到晌午,走到一个小庙边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矮的庙,不像是荒庙,窗玻璃擦得晶亮,还有焚香的烟冒起来。他见葡萄只穿件没袖没领的小衫子。那是块旧洋缎,缎面的光彩在阳光下还耀眼,把她身上凸的凹的都闪出来了。 
  她回头冲他一笑。他刚上去搂她,她突然翻脸,尖叫着:“救命啊!……畜牲!畜牲!……” 
  他恼坏了。手一用力,那缎子小衫被他扯碎了。他像条大肉虫似的在她身上又爬又拱。她叫得惊天动地。不一会他觉出什么动静,扭脸一看,小庙里出来了一大群侏儒,愣在那里。突然从门里冲出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扑到史五合身上就咬。史五合一把把男孩扔出去,侏儒们这才抄起棒子、石头,举着铜香炉朝他来了。 
  五合不会知道这个名叫挺的男孩了。那些木棒、石头砸在他肉上、骨头上,发出闷响、脆响,砸在骨头上的声音让他觉着整个身子是个空壳儿。他看着自己的鲜血发了山洪,隔在他和侏儒们之间。那滚烫的山洪从他自己头脸上冲下,把侏儒们一模一样的扁脸慢慢淹了。他不知道叫作挺的男孩是谁,打哪儿来的,也不知年年收罢麦葡萄就上到这山上来,来看这男孩,照例搁下药片、药水;治头痛脑热的,治肚泻上火的。她还按男孩长大的尺寸每年给他做一套衣服一双鞋。五合听见一个蚊子似的声音说:“别打呀,我还有七十老母……”他发现自己是这只求饶的蚊子。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矮子怪物,那半尺长的腿们踢他踢得狠着呢。他来不及想自己会不会命丧在这几百短腿怪手里,热血的山洪就把他眼前最后一点天光淹没了。他不会知道葡萄和叫挺的男孩是怎么相处十来年了。她和他没说过话,就互相看两眼。他在庙边上跑着掏鸟窝、抓蝈蝈、吹口琴时,会突然站住,一动不动,脸对着那片杂乱的林子瞪大眼。他有时还会朝林子走几步,就是不走进去。挺明白林子里有双眼睛和太阳光一样照在他身上。 
  五合快要咽气了。他已经不是个人,是个人形肉饼。最后的知觉里,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挖个坑埋埋吧。他那一摊血肉人渣儿给人七手八脚地拾了拾,七零八碎地给搬起来。镐头在他旁边刨,刨一下他的渣儿就更散开一些。五合那个享过艳福的东西在刨地的震动中一抖一抖,他不知它正被那叫挺的男孩瞪眼看着。那个男孩脸上露出恶心的神色。从五六个省、市集合到这里的侏儒们种自己开的地,吃自己打的粮,看自己唱的戏。人们嫌弃他们,他们也瞧不上人们。因此他们没有人饿死。叫挺的男孩管他们叫“爹”、“妈”、“大爷”、“叔”、“婶”。 
  五合不知道任何事了。那些他不知道的事包括叫挺的男孩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年年都把奖状带到这里,搁在庙门口。他们全进庙去的时候,有个女人会来细细看那奖状。上一年,奖状里包了张一寸大的照片,叫挺的男孩在上面呆愣愣地瞪着眼。那双眼很英气,被人说成“眼睛看着老厉害”。 
  五合稀烂的肉体还没死透,滚进大坑时肉还最后疼了一下。是那些半尺长的腿把他踹下大坑的。是叫挺的男孩瞪着他这堆血肉渣子滚上了第一层黄土,就像庙会上卖的甜点心滚了一层豆面、糖面、芝麻粉。五合知道的事不多,知道他十多年前打洞打进孙家百货店时,孙二大手里的铡刀是仁义的。他还知道他去葡萄身上找舒服时,葡萄并不恨他。葡萄像是可怜他。他知道的不多,但知道葡萄胆大妄为,敢让一个毙了的人复活,让那人一活十多年。 
  史五合从这世上没了。他知道的那点事也没了。 
  谁也不觉得缺了他。 
   
  这个人站在史春喜身后,乱糟糟一个头,皱巴巴一条围巾,灰蒙蒙一双皮鞋。脸是整齐的,眉眼一笔一画,清楚得像印上去的。三十来岁?恐怕不到? 
  史书记介绍他是省里派来的四清工作队同志,是个作家,写过有名的书和电影。葡萄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看过了。春喜对葡萄说,朴同志就安排在葡萄院里住,饭派到各家吃。全村最数王葡萄家干净整齐,才安排他住这儿。 
  葡萄转身往屋里走。史书记在她身后叫:“王葡萄,你听明白没有?” 
  葡萄说:“不支床老扛着被子?”她下巴一斜,指指春喜肩上的被包。 
  史春喜说:“我话没说完呢!” 
  “说。”葡萄在窑洞里应着。 
  那个叫朴同志的男人赶紧进了窑洞,帮葡萄一块把两摞土坯摞齐,再把那块靠着墙的门板扶下来,搭在土坯上。他不会干活儿,葡萄搬土坯,他就上来和她抢,弄的四只手四只脚乱打架。葡萄扛门板,他搭的那只手也吃不上力,虚扎着架势,不过心是好心,眼睛担惊受怕地看着葡萄弯腰、起身、绷腿、挪脚、咬嘴唇。见他担惊受怕,葡萄斜在门板下朝他咯咯地笑起来。“怕啥呢?我连你一块都搬得起。”她笑着说,一边缓缓跪下一条腿,把床板卸下,搁在土坯上。 
  史书记进来了。窑洞窗上的小方格子透进来光亮。窗上糊的纸黄了,红色窗花还红着。葡萄爱拾掇家,地上的砖扫得泛青光,墙上漆了一圈绿漆,往下是白漆,往上是旧报纸旧画报糊的墙和拱顶。 
  史书记跟葡萄讲着好好照顾朴同志之类没用的话,朴同志也跟葡萄讲着以后要添许多麻烦之类没用的话。葡萄说麻烦也没办法呀。她笑嘻嘻的,两个男人愣住,不知她耍俏皮还是发牢骚。 
  “麻烦工作队要住,不麻烦工作队也要住。”她说着,就拿起朴同志网兜里的花脸盆,对着光看来看去。 
  史书记说:“她这人直,朴同志别往心里去。” 
  “工作队这回要改啥呀?”葡萄问道:“上回是‘土改’,这回是啥改?” 
  朴同志说:“这回是‘四清’。清理地主、富农……”他扳下俩手指,扳不下去了,张口结舌地想着。 
  史书记马上接下去:“还有坏分子、右派。” 
  葡萄说:“和上回一样。” 
  朴同志懵懂了,问她哪回。 
  葡萄说:“上回也打地主、富农。我当这回是啥新工作队呢。和上回一样。” 
  她已拿着盆走到院里,从缸里舀了两瓢井水。朴同志直说:“我来,我来,”还是插不上一下手。他把毛巾投进水里,胡搓乱拧,水淋淋地就擦到脸上。葡萄觉着他连搓洗毛巾也不会。洗衣服咋办?真愁人。她看他两只马虎手又在盆里瞎搅,愁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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