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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位寡妇-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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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的信和军衣收起来,防备着哪一天,她用得上它们。她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自己,她到底不喜欢春喜哪一点。 
  麦收扬场的时候,春喜见了葡萄,她头上扎的正是那条桃红色头巾。他抓起一个大铁锨,一边笑呵呵地叫着“大爷”“大娘”,一面接近了葡萄。看两人能说上悄悄话了,他问她要他那件军衣。 
  葡萄大声说:“啥军衣?” 
  春喜赶紧把麦子一扬,走开了。再瞅个机会过来,他说:“把衣裳还给我。” 
  葡萄:“你衣裳借给我了?” 
  他见她狐眉狐眼地笑,明白她就是要和他过不去,又走开了。 
  这是三年来葡萄头一次吃上白面馍。她把馍从笼里拿出来,拌了一盘腌香椿。她给了花狗两个馍一盆汤,挎着篮子把饭送下地窖,在窖口就叫道:“爹,新面蒸的馍来啦!” 
  她这天忘了闩门,一个人伸头进来,正听见葡萄刚叫的那句话。花狗饿了这些年,头一回吃馍,连生人来它也顾不得叫了。 
  这人是史五合,村里人都不敢理他,都说他媳妇饿死后让他吃了一条大腿。谁也没亲眼见到他媳妇的尸首,是一群孩子们传的故事。孩子们天不明出去拾粪,正见一群野狗把一个尸首从新坟里刨出来。孩子们打跑野狗,见那尸首只有一条腿。他们用粪叉子把尸首的上半身扒拉出来,认出是史五合的媳妇,头天饿死的。之后村里人就都躲开史五合了,说你看看史五合的眼,和野狗一样样,都冒血光。 
  五合在门口听了葡萄叫的一声“爹”,心里纳闷,本来想偷点什么,也忘了偷,边走边想,王葡萄哪里来了个爹呢? 
  这事一直让史五合操着心。过了几天,他想,他一直操心的这事得解决解决。他在一个晚上悄悄跑来拍葡萄家的门。葡萄开门便问:“麦吃完了?” 
  “不叫我进去坐会?”五合的脸比花狗还巴结。 
  “有屁就在这儿放。”葡萄说,嘴角挑起两撇厉害的微笑。 
  “咱还是师徒关系呢……” 
  “谁和你‘咱’呢?” 
  “我有话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 
  “和你说‘不能叫人听见的话’?”她咯咯咯地乐起来,不一会就扯住袖头擦乐出的眼泪。 
  五合看着这个女人笑起来露出的两排又白又结实的牙,个个都在月色里闪动。要能贴在她又干净又光滑的皮肉上,那可是消暑。 
  “咋就不能和我说说话儿?”五合伤心地一闪红红的眼睛,往她跟前靠靠。 
  “落臭名声我也找个是模样的。史老舅家的二孩、三孩,我要跟他们落个腐化名声,心也甘,冤枉我我甘心。人家扯起是个汉子,卧倒是条豹子。和你,值吗?”葡萄笑嘻嘻地看他一点点往她身边挤,等他挤上来了,突然抽身,手背掴在他下巴上,下巴险些掴掉在地上。 
  五合一手捧下巴,一手指点着葡萄,成了戏台上的小生:“好哇,打得好!再来一下!……” 
  葡萄说:“回头还得浪费肥皂洗手!” 
  “再来一下!我看你敢!你再来一下,我啥也不说了,咱直接找民兵连长去。” 
  “找呗。” 
  “他们天天忙着抓捣乱破坏的地主、富农,漏网反革命。” 
  “抓呗。” 
  “你别以为你把他藏得多严实。” 
  五合说这话是想诈诈看。他红光四射的眼睛罩住葡萄脸上的每一点变动。葡萄的脸一点变动也没有。他心里一凉,想讹点什么的计划恐怕要落空。 
  “我藏啥了?”她问。 
  五合头皮一硬,嘴皮一硬,说:“那天我可看见了。你以为我没看见?”他想,诈都诈到这儿了,接着往下诈吧。 
  “看见啥了?” 
  “你说看见啥了?看见他了呗。你给他蒸了新面馍。你能把啥藏得住?我马上就能叫巡逻的民兵过来。” 
  麦子收成好,民兵们夜夜巡逻保卫还没收的麦子。这时就听见两个民兵在不远处聊着笑话,从地边往这儿走。 
  “不给人,给粮也行。”五合说着,活动了一下下巴、脖子。 
  “你刚分的麦呢?”葡萄问。 
  “俺家借的粮多,还了就不剩多少了。” 
  葡萄叫他等着,她把门一拴,进去提了十来斤白面,又打开了门缝,把一袋面扔出去。她听五合在门外说“多谢了!”她想,那一点面够这货吃几顿?吃完又该来了。到了秋天,她的白面也吃完时,她只能把喂了五个月的猪卖了,换了些高粱米。榆树又挂榆钱时,她吃尽地上、水里、树上长的所有东西,把粮省下给二大和五合。她已经习惯吃鱼剔刺了。腥臭的鱼肚杂她也吃顺了嘴。这时,喂了一冬的羊开始产奶。葡萄走到哪里人们都吓坏了,说这个女人吃了什么了?怎么水豆腐一样嫩,粉皮一样光呢?光吃鱼,喝羊奶的葡萄远远地看,只有十七八岁。 
  眼看麦子又要收了。到处都贴着红绿标语。葡萄想,又是什么新词出来了。新词是“三自一包”。她的“三自一包”是猪场。村里的人又开始闹社火。梆子剧团来了一个又一个。一天戏台下有喊:那不是刘树根吗?刘树根不见了几年,回来成了团圆脸,老婆也挂起双下巴。两人刚下火车,还没归置家就看戏来了。他和老婆逃出去之后,在山西和一群各省的流民落荒到一片山地上。他们烧了林子,垦出地,种了一季红薯。那年的红薯结疯了,吃了一冬都没吃完。第二年他们种了甜菜、大麦、高粱。又正碰上厂家大量收购甜菜。第三年他们碰见一个史屯公社的乡亲,说公社用刘树根找到的油漆在河堤上、山坡上写了大标语,都是支持党的新政策的口号,那些标语在飞机上都能看得见,正好这天有个中央领导和省里领导乘一架直升机参观“三自一包”的成就,中央领导说:“那是哪个公社?” 
  省里领导马上派人传达这句话。传达时这句话就成了:“那是哪个公社?搞得不错嘛!” 
  传到县里时,升任县委书记的英雄寡妇蔡琥珀再往下传,就成了:“那个公社搞得很好嘛!” 
  这样史春喜就被叫到了省里,参加了一次经验介绍会。他讲着自己公社怎样战胜三年自然灾害,走出大饥荒时,忽然想到,他能有这份荣幸,得记刘树根一功。没有那些油漆,他们不会刷那么大的标语,也不会被飞机上的首长们注意到。那些油漆把整个史屯街上的门面房油了一新,各级领导们看到一色的白门窗绿门窗,精神振奋,忘了这是个刚刚从饥饿中活过来的村庄。当时看刘树根找到的油漆毫无价值,长远的价值都不可估量。社会主义革命更是精神上的,灵魂上的,所以那些油漆漆出的东西具有灵魂的价值。史春喜把这些话在公社干部会上讲了。这些话被传出去,传到了山西的刘树根耳朵里。 
  吃晚饭时,葡萄把刘树根回来的事告诉了二大。她的意思二大听懂了。她其实是说:那时刘树根给捶烂,也就捶烂了。他躲了事,也就啥事都没了。事都会变,人不会变。把人活下了,还能有啥事哩? 
  二大看她香喷喷地喝着鱼汤,心想,这闺女,好活着呢,给口水就能活。 
  二大说:“别老去偷青麦。吃了多可惜!” 
  葡萄说:叫别人偷去不可惜?她笑起来。村里常有偷庄稼挨民兵揍的。葡萄偷的手艺好,地头蹲下尿一泡尿,身上都能装满青麦穗。她做的青麦馍、青麦汤也不胀肚。用钝磨多推推,多掺些萝卜糊、锅盔菜,口味也不赖。做咸汤时,葡萄用鱼汤搅面,多放些葱姜,二大就吃不出腥臭了。 
  二大说:“往年没人偷庄稼。” 
  葡萄说:“往年不是公家的庄稼。” 
  二大说:“谁的庄稼也不该偷。” 
  葡萄说:“不叫抓着就不是偷。”她把碗筷收拾起来说,“爹,今天晚上上头可凉快,上去坐坐吧。” 
  二大和葡萄坐在院子里。有飞机飞过,两人都停下抽烟、打麻线,抬头看那小灯一闪一闪从星星里穿过去。葡萄告诉了二大,洛城修了座机场,离史屯只有三十里地。有一天她看见少勇坐的飞机飞过去了。少勇当医疗队长到黄泛区治病,立了功,上西安去开会就坐飞机去的。去西安之前他来和葡萄打招呼。那天葡萄看见一架往西飞的飞机。每回她说少勇的事,二大都像听不见。 
  第二天五合到猪场来找葡萄。他说他见到一个鬼。是给毙了十多年的孙二大的鬼。“我晚上搬了个梯子,爬你墙头看的。” 
  葡萄说:“你想要啥?” 
  五合说:“粮我不缺。有青麦偷哩。” 
  葡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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