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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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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暗地里雇一辆马车到南站绕一圈,车夫一路上高声说:〃姑娘,去接人是吧!唉!这下好了,日本鬼子也有这么一天,所谓罪有应得,他们的橡子面呀……妈拉巴子,我可受够了!〃
  宁静隐隐约约有点背叛的感觉,好在很快就到了。日本人住的一列房子十分低气压,门户窗口关得严严,窗帘都密密拉上。她也明知见不着他,然而她总希望隔哪条门缝墙孔,他能看见她来过。
  当晚,夜极深极深了,是海底的谧谧深深。房里没有点灯,她一个人坐在桌前,忧心忡忡,无法释怀,一合眼就看见千重被杀被围殴的情景。他死了吗?死了吗?要是死了呢?
  黑暗中,一把锈红油纸伞斜签角隅,是那次千重送她到街口,逼着她要她撑回家的。她记起他怎么对她说可能永不再见,怎么满目隐衷依依望她。她怎样知道他是诀别来的呢,她还哭他,折磨他,为难他。而他只是温柔地宠她。
  宁静走到窗旁,几丛夜来香灿灿舞着,没有风,香气浓浓地化不开去。她心中有事,无心观赏,踱到窗前,砰地跌坐炕上。他对的国家战胜,她的国家就永不得抬头;她的国家战胜,他就要离去。这根本是无法两全的事,从头至尾都是。她伤心欲绝,伏在枕上辗转落泪,枕套里的荞麦壳儿让她揉得沙沙作响,仿佛是一片茫茫雪地,有人在雪地里疾疾走,她听着听着,渐渐昏睡起来,昏睡中有人踏雪好寻来,雪地远处有噼里啪啦的击石声,她大惊坐起,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细听果然有石子跌在窗上,她兴奋地望出去,千重并不在墙头,他立在墙脚根。宁静一股酸泪往上涌,也管不了许多,就从窗口爬出去,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冲得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凄凄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点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个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在东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攀上墙头,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踏走过。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
  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访拜访你爹。〃
  宁静记得妈妈好像有那么一个表哥,发丧讯时联络不上,如今突然找来,微觉意外,当下一侧身:〃里边儿请。〃
  赵云涛正在午睡,待他出来,客人都已正厅里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赵云涛愣一愣,〃哟〃一声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这么些年,哪儿发财去了?〃
  〃啐,发什么财?光着屁股去,光着屁股回来。〃
  两人嘻哈一番,赵云涛方省悟都还站着,便让了坐,这才注意到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令郎吧?〃
  〃对,我就这一个儿子,林爽然。〃
  宁静在一旁听了,心想这么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并,不由得暗暗得意,该她占上风了。
  赵云涛亦介绍了宁静,宁静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却让他逮着,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宁静又不甘起来,打他一进门,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盛气凌人。她望望他, 男孩子竟然有那样白的牙齿,这里看去,白得直响,那么的不收敛。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标致,要不是爽然自小儿订了亲,这门亲事倒真不赖。〃
  赵云涛呵呵笑起来,问道:〃你儿子有多大岁数了?〃
  〃二十九啰!〃
  〃哦!那也该成家立室了。〃
  宁静一只食指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石纹勾画,心里蠢蠢一动,瞟瞟他,这样大的人了,笑得那么不懂事。
  林宏烈开始述说他这几十年来的生涯。原来他在李家铺子虽有祖传的田产,但他生性浪荡,不喜死守,早已有心发展自己的事业。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门路,便在满洲国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认识赵云涛,是李茵蓉嫁到赵家时的事,其后赵云涛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来后的几年间有些往来,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绸缎生意,一待十几年。未免有点人老心倦,何况抗战胜利了,少不得惦念家乡,加上未来亲家频频来信催请,最后索性放弃生意,回到抚顺。乡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并不需他操心,他原来做的是苏杭绸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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