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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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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在井上烧石灰窑。”
    “俺没入伍前,也烧过石灰,一天下来,个个都成了白脸曹操!”那士兵此刻似乎
忘记了穿鞋者和赤足人中间的鸿沟,有滋有味地说,“先拿撬棍把石灰石从俺家乡伏牛
山山坡上撬下来,大石头滚下山坡,举起十八磅的大油锤把大石头破开,然后像蚂蚁搬
山一样,把破碎了的石头码进灰窑,点火开烧。”
    “噢!”
    “冬天干那活茬倒不错。把玉面饼子往窑顶上一扔,不须一袋烟的光景,上边就烤
出一层焦黄的嘎渣儿!”士兵咽了一口口水,神往地说,“俺们河南伏牛山一带,年轻
后生和扎辫子的妞儿,十个里有五个会干这营生!”
    “噢!”
    “你欢喜干这营生吗?”士兵问道。
    “喜欢。”
    “俺想,你不喜欢这活儿,劳改队也不会奖给你这件绒衣了!”士兵为索泓一的回
答印证了自己的判断,而有些得意。他快走了两步,沿着苇墙另侧和索泓一走成一条平
行线。两个人的队列变格了,士兵不再只能看到索泓一的后背,而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索
泓一的脸。
    在士兵眼里,这是一张使他怪异的脸。他上县城高小时,美术教师教他画脸谱速写
有两点秘诀:表现人的高兴时,只要画他嘴角上翘,眉梢也随着嘴角上翘而微微上挑,
这就是喜兴的脸谱。表现人的沮丧时,嘴角下沉,眉梢也随着嘴角而弯弯下垂,这就画
出来倒霉人的脸谱。眼前索泓一这张脸上,综合了沮丧和喜兴两种特征;你说他是神情
沮丧,他嘴角分明向上翘着,似乎在笑;你说他真是那么高兴,他那双眉梢又向下弯曲
着,好像在哭。那位老师讲的勾画脸谱的秘诀,在索泓一脸上完全失灵,好像他又高兴
又苦恼,又似哭,又似笑。这位士兵傻了眼了,他琢磨不透他押送去画宣传画的对象,
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更使这个河南士兵吃惊的是,索泓一那两只眼睛亮度也不尽相同。他左眼似乎挂着
雾蒙蒙的水珠,右眼则干净,透明,晶亮,让他想起在岗楼上站岗时,常常看到天上的
那颗启明星。难道他在哭?哭也只能两眼同时落泪,哪有一只眼泪汪汪,另只眼不带一
点水星的?士兵和索泓一攀谈的兴味,完全被诧异代替了。他圆睁着两只大眼睛,眼神
在索泓一脸上滚来滚去——他想解开这个谜。
    索泓一完全没有觉察到士兵窥视的目光。不,他连这个士兵什么时候和他走到一条
平行线来的也毫无察觉。刚才他勉为其难地和士兵搭讪,完全是出于应付,他脑子里反
复地琢磨着他解除劳教的心事。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六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注',右
派队集合在一个只有铁箍而无篮网的废弃球场上,听候训令。
coc1'注'按着法典,劳教分子应当由收容宣布劳教那天计算教养期,但劳教右派宣布于
六一年五月二十五日。五八年到六○年的日子等于虚掷。coc2
    柳树脖子上挂着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响了好一阵子,老右们才明白了今天的会议主
题:由矿山管教科长郑昆山代表劳改局,宣布每个右派的劳动教养期限。郑昆山是个干
巴瘦的中年干部,直条条地站在操场上,活像一条蒸干了水分的鲟鱼干儿。由于他的脸
色比得上褐铁矿石,以致使他那两条眉毛和一双眸子,都失去了应有的亮色。他个头不
高,即使是老婆为此煞费了心机,让他总穿着一双加厚了鞋底的大头鞋,对他的身高来
说仍然无济于事。他在矿山所有干部中个头第末,但管教科长这个职务却为这些干部之
首;此时,宣布老右教养期限的事儿,理所当然地由他执行。因为这件事情,和每个老
右利害相关,几百个人的会场,竟然静得像没有人迹的沙漠。
    索泓一也在屏住呼吸静听。郑昆山首先宣布劳教一年的右派,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名
字;在劳教两年、三年的右派中还是没有他的名字。他心跳得如同一阵乱鼓,他正想写
张纸条问问郑昆山,是不是漏掉了他的时候,被老右们暗地里称为“鱼干”的郑科长,
突然嘴对着扩大器宣布了一个震惊会场的消息:索泓一从即日起解除劳教,同时摘掉右
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
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教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
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
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
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
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
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喂!你走了红运!”
    “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
    “命运!这是命运!”
    “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
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
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幸运儿——”
    “幸运儿——”
    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
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
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
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
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
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
道的‘作茧自缚’!”
    “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
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一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你再磨叨一遍!”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
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
动话,我只是说……    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
    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
    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
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
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
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
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
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
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
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
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
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
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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