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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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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要是在1962年冬季的晚上来到我们的宿舍巡礼一番,他一定会怀疑那里面还有没有生命存在。首先,屋子里没有火或者任何取暖的装置。清河农场的气温平均低于北京3——4摄氏度,冬天没有火,正常人也受不了,何况一群饿得皮包骨的囚徒!我们每天下午四点钟收工回来,很快吃完那堆叫做晚饭的东西:两个代食品和白薯面做的黑窝头加一碗马齿苋汤。吃完以后,不摘狗皮帽子,不脱鞋就爬上床去。那床是木板搭的,像屋子一样长,约睡二十人,每人占六十公分左右。上了床靠墙坐着,腿上裹着棉被,两手揣在袖子里,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就是这样的姿势从下午五点坐到晚上九点,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开玩笑,更没有人吵嘴,屋子里安静得可怕。也没有人看书,因为没有精神,再说二十个人用一盏15瓦的电灯泡是不可能看书的。埃及金字塔下面的墓室未必比这里静多少,而这二十尊坐像的静止状态不下于二十具木乃伊,这二十尊坐像中有一个就是我。我闭着眼坐在那里,听着手表走动的声音,浑身没劲不想动,要睡又睡不着。我知道时间在过去,我的生命在消失,我知道谁都知道这些,但谁也不知道我们在等什么。
  晚上九点,院里响起哨声,值班员喊:“点名啦!”大家从半睡状态醒过来,才知道我们等的就是这个。我们爬下床,仍旧揣着手,手腕上挂着马扎,各自慢慢找到了地方,声息皆无地坐下来。队长点名,点到谁就有一声微弱的应声:“有!”这声音大得刚够点名的干部得知这个人还活着。过去照例点名后干部讲话,现在已经免去,点完了队长说一句:“回去吧!”于是人们起身回去,和集合时一样慢慢吞吞,无声无息。接着上床就寝。因为室内和外面一样冷,大家什么也不脱:皮帽、棉手套、棉鞋,样样俱全。所以就寝的程序比较简单,往床上一躺,拉上被子就行了。次日七点半起床,睡了整整十个小时。对壮年人这些睡眠足够了,可是我还总觉得困,假如允许,睡它二十小时才好。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在逐渐枯竭,到这时我才悟出,何以许多墓志铭总把死亡和睡眠相提并论。
  四 
  到1962年夏季,灾害开始在教养人员身上显示威力了。人们的脚和腿开始浮肿。医生们经常检查浮肿程度,浮肿超过大腿的就搬进病房。病房是教养人员居住的惟一有火炉的屋子。住进病房的人不吃代食品,但定量没有增加,不过是把代食品去掉,每天剩下六两纯白薯面,就是三个小窝头。他们不必干活,每天只是“静养”,但据说搬进病房的人很少活着出来的。找的腿肿到膝盖以下,还差一个等级不到住病房的标准。有一次我走进病房去看看(“自然灾害”以来纪律不那么严格,“串组”也没有人管),室内很整洁,窗明几净,桌上一个盘于里放着两个白薯面窝头,是午饭吃剩下的。这在劳改场所特别在当时是少见的事。那窝头紫红色,半透明,令人垂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剩下。询问之下,才知道不是吃剩的,而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留着慢慢享受的。每天只有三个窝头,以病房人们的食欲大约够五分钟吃的,于是人们慢慢吃,分若干次吃完,这样可以延长这宝贵的快乐。屋里有十来个人,各睡一张单人床,一个砖炉子烧得很旺,室内暖融融的,但是静得出奇。那些人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各自在桌上半躺半卧,闭着眼,等待最后的时间的流逝。我觉得后背一股冷气通到脚跟,赶紧走出来,因为那炉火熊熊的病房似乎比我们那没有火的寝室还冷。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住进病房,然后从病房转移到另一个世界。我只知道整整一冬病房都是开放的,随时有床位空出,随时有新的“病号”进入。我们组就有两个人住进去以后再也没有回来。估计病房的“过客”有数十人,这是我们三分场数百人范围之内的数字。
  我们这些病房以外的人还有劳动力,每天出去,便趁着“劳逸结合”的机会寻找可以人口的东西,缓解饥饿的折磨。春季解冻后第一件农活,就是用锹翻地准备种稻。地里去年种的是大白菜,收获时割走了菜,菜根留在地里,现在被翻出来,白白净净的很好看。我试着吃了一个,竟十分酥脆,而且有些甜味,完全可以吃。看来是一冻一化的过程破坏了大部分纤维质,也改变了它的味道。去年收了多少大白菜,现在就有多少菜根,不愁吃完。因此翻了半个月的地,我们就充分享受了半个月的“菜根点心”。春天出土的杂草也是我们搜寻的对象,凡新长出的绿草都有人尝过,然后交流经验,互相通报什么草可吃,什么草好吃。大家都吃草,所以收工回来时牙齿都是绿的,看起来很丑。这时已经无人注意仪表,丑也没有人觉察。队长也不干涉,只要不动庄稼就行,我们还是有吃草的自由的。
  可以说我们是见到什么吃什么。一天,我正在地里享用我的“菜根点心”,一鍬蹬下去,听到那化了冻的软土里有微弱的“呱”的一声。我顺手把一鍬土捆起,却见那土里有半只活青蛙,被我的锋利的鍬刃切作两半,一半被我掘出,另一半还在土里,从那白肉里流出一缕鲜血。我记起小时学的生物课讲过青蛙冬眠的习性,这只可怜的小东西在地下忍耐一冬,好不容易盼到春暖要出土了,却死在我的鍬下!我继续向前挖,又有几只冬眠的青蛙被我的鍬刃切中,有的从肩头削去一块,有的“负轻伤”,但很少安然无恙的。整整一上午我伤了十几只青蛙,心里很不忍,可它们的所在无法测知,也就不能保障它们的安全。晚上回到宿舍,我对组长谈到这件事,组长姓阎,比我小几岁,学地质的,俄文很好,在生活问题上比我高明得多。
  “青蛙!”他听说后吃了一惊,“你带回来没有?”
  我说没有带回来,因为很脏,看着恶心。
  “你真是个书呆子!”阎几乎吼起来,“那可是高级食品啊!”
  这时别的难友听到,走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得知我把十几只肥青蛙白白丢在地里,大家一致附和组长的意见,谴责我的无知。这时我才知道,今天我碰到了谁都没有遇到的好运。我大为后悔,保证今后再遇到这样的好东西决不轻易抛弃。不幸的是次日挖了一天,什么也没有挖到。又过了好几天,难友们和我才挖到一些,大家美美地喝了一锅青蛙汤。
  乱找食品有时是危险的,鲁莽和无知的人往往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农场的田埂和道边有一种野生的爬蔓植物,果实上有刺,俗名蒺藜狗子,里面有几粒黑色种子,味道还可以。有一个难友搜集了许多蒺藜狗子,剥出满满一饭盆黑色的果仁。他烧了些枯枝,把这些果仁炒熟,发出像榛子一样诱人的香味。他很高兴,拿一本小说读起来,边读边吃自己弄来的宝贵的零食,重温了久违的悠闲和舒适。一下午过去,黑色果仁吃光了,却觉得肚子痛,不久竟痛得翻滚起来。次日就因食物中毒死在医院里。
  五 
  我的体重原来是八十四公斤,到1962年竟减到九十市斤,差不多等于原来的一半,完全是皮包骨了。然而我的浮肿没有超过二级,不到三级这个致命的程度,我想这是我的身体素质好的缘故。一次我感冒,到医务所看病,一位年轻的女护士给我做肌肉注射,竟没有把针刺进去。我听到她自言自语:“哎呀!真瘦!”几年来没有见过镜子,这时竟有一位新到组里来的难友把一面镜子挂在寝室门边的墙上。一次我向外走时不提防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我的眼窝、太阳穴和两腮整整是六个黑洞,我面对的是一具不折不扣的骷髅!我们宿舍门口有两级两寸多厚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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