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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子站在那里。
隔一条马路都知道是个美女,身型高大丰满,今日穿白衬衫,红色旗袍裙,白色高跟鞋。
手上仍是昨日那把花伞,她戴着太阳眼镜。
程岭看了她一眼,随即照顾程雯上车。
〃那是谁?〃程雯问。
〃不知道,今日课室有什么事发生?〃
〃周永发叫我上海妹。〃
程岭莞尔,〃下次同他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不要彼此歧视。〃
〃什么叫歧视?〃
〃那周永发乱给你绰号就是歧视你。〃
〃好,我就那样同他讲。〃
一连四日,那高大白皙的女子部站在对街等她们放学。
第五日,那女子似乎已经肯定她要找的是谁,一见程岭,便自对面走过来。
程岭同妹妹说;〃你先上车。〃
程雯万分不愿意,上了车,仍把头探出车外,看有什么新闻。
那个女子摘下墨镜,看着程岭,〃你是程岭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那女子有一张雪白的鹅蛋脸,眉毛画得斜飞出去,嘴唇上是鲜红的胭脂,端的十分艳丽。
这时,连车夫老邱都转过头来看。
程岭木无表情。
〃程岭儿,我是你母亲,我叫方咏音。〃
程岭冷冷答:〃我妈妈叫阮哲君。〃
〃我是你生母。〃
〃我不记得你。〃
〃程岭,我嫁了美国人,即将去美国。〃
〃你去好了。〃
〃我想把你带着一起走,程乃生夫妇对你再好,与你并无血缘关系,我是你生母。〃
程岭双目看着别处,〃我不会跟你到任何地方。〃
〃程岭,我们可以从头培养感情,你可以恢复本来的姓名,你原来叫刘嘉铭。〃
〃不,〃程岭很平静,〃我叫程岭,我没有第二个名字。〃
〃程岭,我们要去纽约,你会喜欢那里,过去的事不要再去想它,让我们从头开始。〃
程岭忽然笑了,〃你说得真轻松。〃
那女子沉默下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卡片,〃想清楚了,回心转意,打电话给我。〃
程岭并没有伸手去接。
她把卡片塞进程岭校服袋里,忽然哭了,连忙用手帕掩住面孔,转身跑回对面马路。
程岭不屑多看一眼,自口袋中取出卡片,扔到地下,上车,吩咐老邱驶回家去。
程雯追问:〃是那个舞女吗?〃
〃我才不理她是谁。〃
〃她哭了。〃
〃我才不稀罕。〃
程雯问:〃你不会离开我们吧,我有三条算术不会做。〃
〃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离开程家。〃
程岭泪流满面。
那一个晚上,程太太与程岭在露台上谈天。
程太太已经淋过浴,脖子上洒着清香的爽身粉,坐在藤椅子上,嘴里在吃青橄榄。
〃你见过生母了?〃
程岭点点头。
〃你不要怪她,她也身不由主,说起来,还是我的中学同学,遇上一个不应该嫁的人,怀着孩子无法抚养,只得交给我们,她只身到香港来,做到这样,已不容易,你使她很伤心。〃
程岭低下头。
〃她现在的丈夫对她不错,在此地工作合约完毕,要回美国去,她不舍得你,这一去,也许以后都不能见面了。〃
程岭不发一言。
〃你生母叫方咏音,人家说她是个舞女,那是不对的,她的确在凤鸣舞厅工作,不过她唱歌,不是伴舞。〃
程岭握紧双手。
〃岭儿,你爱留下,我们都很欢迎,只不过,将来你大了,就会明白人有许多苦衷,不是说想做得最好就可以做得最好。〃
程岭的嘴唇动了一动。
〃像我,明知你们外婆生病,可是我能回上海去服侍地吗,不能够,我不想念她吗,又不是,可惜我自己也有一头家,我是你们的妈妈,我回去了,不一定再能出来,我需三思。〃程太太双眼润湿。
程岭侧然,〃妈妈。〃
〃咏音那时抱着你,母女只有一起溺死,人有求生本能,我怎么能怪她想活下去。〃
程太太叹口气。
半晌她说:〃去睡吧。〃
那一日之后,程岭又足足过了一年好日子。
那个叫方咏音的女子不再来骚扰她,功课又跟上去厂,程氏夫妇依旧疼爱她,唯一坏消息似乎只是弟弟需留级,而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程岭与同班同学不大相处得来,她比较高,也比她们大了一岁多。
但是老师喜欢这个漂亮用功静默的好学生。
一日上音乐课,修女用钢琴奏出一首曲子,微笑道:〃这是中国民谣,你们之间,有谁会唱吗。〃
隔了一会儿,程岭才羞怯的举起手。
〃马利,请你出来唱给同学听。〃
程岭涨红了脸,终于鼓起勇气,修女替她伴奏,她用国语轻轻地唱出歌词:〃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程岭在上海灵粮堂小学学会唱这首歌。
这首歌使她想起当年小息时喝豆浆当点心的情形。
她温柔清脆的声音叫修女鼓掌,同学们露出钦佩艳羡的神色来。
程岭觉得她不是不快乐的。
程家同外国人一样过圣诞,程乃生带着孩子们看电影吃大菜买礼物。
电影叫白色圣诞,男女主角又唱歌又跳舞,大菜中有一道火鸡,味道极像鞋底,末了程岭的圣诞礼物比别人多了一份,她心中有数。
〃岭儿,这是你生母自美国寄回来给你的,〃程岭捧着盒子回房,也不拆开,待假期结束,她特地跑到邮局说:
〃无此人,请退回去。〃
起先是把女儿当礼物那样送人,后来又送礼物给这个送了出去的女儿……这位方女士不知玩些什么把戏。
天气暖了,阿笑说:〃来,我们去买春季大马票。〃
小店把马票用夹子夹在高处,迎风飘扬,票上号码对中了,会得发财,可以一本本买,也可以一张张买,阿笑从来没中过。
〃来,〃她说:〃大小姐你来替我抽一张,〃程岭叫弟弟去高处取,看着阿笑郑重地把马票放入小钱包内。
她眉开眼笑地说;〃中了奖,叫你们妈妈另外找佣人。〃
程霄还不明白,〃为什么?〃
〃啐,发了财,还不走,还服侍你们?〃
她没有中奖,一直留在程家。
阿笑住在厨房后边一向房间内,小小地方,倒也整洁,她房内有一只无线电,叫丽的呼声,天天用粤语广播,程太太老是叫〃阿笑,声音调小些〃,她说唱起广东戏来那简直是厉的呼声。
阿笑喜欢在熨衣裳时收听得津津有味,熨衣裳板上搁一只铜喷壶,程霄时常偷来喷程雯。有时程岭与程雯钻在阿笑房内看她积聚的电影说明书:每部电影均在戏院免费派发一张说明书,讲述剧情,还附着演员表,什么人演什么角色,这其实是程岭最先接触到的短篇小说。
他们三人当中,以程雯的粤语说得最好,尾音一字不漏,隔着房间听那些罗,呢,啦,同广东小孩一式一样,有谁打电话来,程太太总叫程雯去讲。
他们家随即置了电冰箱,程霄一天起码开它百来回,并且问:〃冰箱里那盏小灯,门关上之后,是否仍然亮着?〃
程乃生一直没有正式上班,程雯一日问母亲;〃爸爸的职业是什么?学校作文,题目是'我父亲的职业'。〃
程太太微笑答:〃出入口公司经理。〃
程雯气馁,〃那是什么呢,消防员、清道夫才伟大呢,要不,就是医生。教师。〃
这回子连程岭都笑了。
程雯真是可爱,她很凶,很倔,但是聪明好学,发起脾气来只有程岭可劝得她熄火,姐妹俩感情是很好的,吃蛋糕时总问:〃姐姐呢,姐姐有没有?〃明知不是亲生,可是一样亲爱,南来这一年多,高了十多公分不止,会得挑衣服,挑发式,意见很多很趣怪。
可是就像旱天起的霹雳,事先并无先兆,程家垮了下来。
大人不说,小孩不明所以,可是程岭首先发觉。
先是阿笑的脸色开始孤寡,她同车夫老邱说:〃莫是投机生意倒了吧,欠了我两个月的粮了。〃
老邱劝道;〃一定会发放的,东家不是那样的人。〃
〃你认识张家的阿贤吧,半年没发薪水,还得白做。〃
〃为什么不走呢?〃
〃走了连那半年人工都收不到。〃
老邱骇笑之后是一阵叹息:〃上海人做生意太爱投机取巧,风险至巨。〃
程岭听了,一颗心直沉下去。
她细心留意一下,发觉程乃生最近总是醉醺醺回来,还有,程太太时时无故哭泣。
晚上,程岭看到一轮明月,风还是这个风,山还是这座山,可是程岭知道,家境已经变了,一有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