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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最初印象的缘故,这个原名秦静的孩子,给我的感觉总是异常纤细而柔弱。
“柔弱?”亦痕听了之后淡然轻哼,“别的我是不清楚……只是,他忍痛的程度,只怕是你我都望尘莫及的罢。”
我有些诧异。
亦痕撩起左袖,露出长长的剑伤。
“这是当年被匕首所伤,深不见骨,却也有两指的长度,我至今都记得平素牵动伤口时疼痛难当的感觉。”亦痕说,“你见过那秦静背上的伤痕么?半臂长,一指宽,裂开时他竟毫无察觉。”
也许是不曾注意?亦或感觉迟钝?我不置可否。
“他不是不疼,只是习惯。”亦痕皱皱眉,“只因他体内剧毒的疼痛,远远超过背部火燎般的剑伤,所以忽视掉罢了。”
一年多以后,时常毒发的秦静越渐虚弱,高烧不退,五脏衰竭,脾胃郁结,万般无奈之下,我重新找到澄夕时,看着她将秦静的旧伤划开以便毒血排出。
反趴在床榻的人,眉头轻皱,却连神色都不曾变过。
“不疼么?”我问。“还好啊。”他答得轻巧。
然而针灸时,冷汗湿透了他的发,若非紧咬住嘴唇,我们几乎都能听见他牙齿打颤的声音。想起那些年他毒发时蜷成一团,每每昏过去之前,定会咬破下唇,血丝犹存。
埋首枕间的他揪住一旁床单,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浮现,微微颤抖,关节发白,瘦弱不堪。小雷坐在榻旁,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忽然像是心脏被人捏住般难受。
是什么样的剧痛,能将一个忍耐力如斯坚强的孩子折磨成这样?
笕然嘱咐澄夕,不许替他报仇。他连离开人世的时候,都无法放下羁绊其一生的血缘牵挂。
澄夕的双颊淌着泪,她说我可以有千百万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如,求死不能。
我没有应允过笕然只字片语,所以我挥剑刺入那具老迈的躯体时,毫不犹豫。
宇文毅接任皇位势在必行,如果要因此采取些许手段软硬兼施,我也不会介意。
那个叫做秦静的少年,于我们而言,只是控制宇文毅的一枚棋子。在听完澄夕犹豫良久才吐露的隐情之后,我们都沉默了。
以天下之名行事,本当不择手段,不拘小节。然而在这纷繁的复杂过程中被活生生牺牲的人,不幸被毁掉人生的人,又何其无辜?
我们看着床榻上瘦得让人心酸的惨白脸庞,和日夜守望在他跟前的渐渐憔悴的年轻的新王,无能为力,相顾无言。
一年又半载过去了。秦静全靠着熬成浓汁强行灌下的人参灵芝勉强地撑着。然而想尽了方法,失血过多又身中剧毒的人还是未见苏醒迹象。
宇文毅终于病倒下,长期以来他一直孤独而惶然地支撑着的神经,全线崩溃。御医们群策群力,终见起色——毕竟没有疑难杂症,只是人的身心俱惫,不堪重负。
我悄然通知亦痕,寻找澄夕的下落。无论如何,用刺激甚至以毒攻毒的方法都行,必须让他醒来。
澄夕没有说话,第三天夜里,御林军夜巡时发现一个人影的痕迹,被统领的小雷止了住。
一片嘈杂喧闹的问讯中,深院传来消息,秦静醒了。
自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从未想过宇文毅那样冷峻坚强的人也会流泪的那一刻。
床榻边,身着龙袍的皇上伏在孱弱的少年身上,湿了肩头的一片。秦静沙哑着嗓音艰涩的开口,恍如隔世。
所有人退了出去,此时此刻再没有人能融入他们之间。
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
我低头,对上小雷有所指的眼神。
眼睛半阖半闭的韩靖苍白的脸上因为发烧添上几分嫣红,有些干涸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宇文毅端过茶水,低头喂了下去。
小雷慌忙将我拽出了房间。两个人闲闲地漫步,坐到后院的凉亭中。
“想我么?”我微微笑道,伸手揽住他。
相差无几的身高让我很方便地窝在他敏感的颈项,恶作剧地轻吹一口气,怀里的人立刻全身紧张起来。他回过头来,愠怒地瞪我,微褐色的脸庞上涌上几分嫣红。
呵呵……果然是屡试不爽啊……
大概是因为家族的关系,自童年起就鲜少拥有家人的关爱,平时看起冷静可靠的小雷,个性谨慎,办事认真,是京中公认最稳妥的将领。在我看来,闷声不支,什么都放在心里才是真的。
“小雷啊……你难道不会觉得什么都计划好了,才按部就班地去做,很是无趣?”
被问得一怔的人低下头,皱起眉头,倒像是真在深思一般。
我怎么觉得……在我几乎把这问题忘掉时,小雷很认真地说,我这一生凡是冲动而行的事,几乎都和你有关。
时间最是冷漠无情。无论这尘世间历经多少变迁,从不会为谁稍做停留。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哪怕再是漆黑无光的夜,也终有破晓天明的一刻。
笕然的离去,带走了许多人的许多东西。
以杨家父子为首踌躇满志的忠臣,痛失明主;黯然神伤的冷家庄义士,惋惜不已;悲痛欲绝却始终没有掉下一滴眼泪的聂澄夕,以后立誓不入皇宫一步,从此行踪不明;孤寂绝望的宇文毅,顶着所有强加下来的担子,日夜守着昏迷不醒的秦静……
没有笕然的日子,所有人依旧得面对现实努力地活下去。
亦痕特地赶来了京城。原来遍寻不着的我,才是大家最是担心的一个。
几年不见的他褪去了原本浪荡狡黠的外壳,浑身上下满是平和沉静的气息。
“当年你为了他,选择了这官家皇城。”亦痕揪着我的衣领,口气是不带怒意的冰凉,“如今他不再了,大不了又回到孑然独身,逍遥自在的生活…至于将自己弄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么?”
呵呵,原来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为了笕然放弃了所有的潇洒惬意,被缚在这风起云涌的权势争斗里,身不由己。如今笕然去了,自是再无人能困住我的羽翼,理所当然应当抛下这皇宫深院的一切,重回江湖,潇洒度日。
他们都错了。
只有杨雷在空寂的未央宫前,目光清澈,一字一句地问我。
你究竟要到何时才能振作?新朝初定,百废待兴,你若真一直消沉下去,且不说对不住重负于你的太子殿下,首先便愧对自个儿多年的苦心。
雨点落在屋檐上,发出有节奏的轻响,他低而清亮的嗓音久久地在耳边回荡。
——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没有后来。
从那一日起,杨雷自杨霁的镇北军调回左军麾下,重任副将领一职。两年的平叛,零碎的战斗,繁杂的军务。他真的未曾离开过我的身边,恭顺冷淡,不卑不亢,一如既往默然而沉稳。然而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破茧成形,在我们之间微妙地变化着。
无须挑明,也不必刻意改变些什么,当我发现自己原来早已习惯杨雷在身旁协力的时候,他淡然笑了。
“你哪里知道,我在你身侧默然看着你的时日,已逾十载之久。”
“……好快。”我坐在四面透气的凉亭里,享受着凉爽清风拂面而过的舒畅。
“什么快?”
“十年了…”我双手抱着头,靠着护栏躺着,“现在想起来当年羽国衰败的惨状,和人们笃定无望的战斗,都仿佛历历在目;如今却身在安定的社稷中,悠闲度日,像是做了一场梦。”
“是好梦,还是噩梦?”小雷放下茶杯。
“不知道……太多了。五味杂陈,悲欢离合,什么都有过。”我看向云蔚交织美丽无比的湛蓝天际,“可只要像现在这般,什么都不用担忧,平定而安稳,就觉得很幸福。”
“那便是值得的,所有一切的付出和过去的苦楚。”小雷抬头看我,微褐色的澄澈眸子里,荡漾着满足的笑意。
“离晚饭还有一个时辰,你先歇会儿吧。”
我恩地应了一声,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会走的,就在这陪你。
陪到一生一世?
——恩。
有浮云抹过天际,长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