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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郑斌叔解释了我才全懂。”小保子答道:“那叫《大江赋》,‘国无宁夕,民弗聊生,知尊而不知猥,守惠而不守形,伐罪以绪罪,吊民以荼民,开光(喻指蒋政权在南京开台)十年,丧地三成,山河日碎,不火自焚,何以御外悔而取信于人哉?至痛者莫过于国亡,至惨者莫过于族灭……’写得真好,我一念它就老想哭。”
“念了让人哭,算啥好文章?”
“文章是为受害的爱国分子鸣不平的。”
说着离东圩门不远了,遇上了苏家族长皓翁老人。老人是拄着拐杖溜腿的,虽已年过八旬,身板子倒结实,耳不聋,眼不花,步履也还稳建。两下礼见了,燕婶叫小保子把《大江赋》给老人看看。小保子鞠一躬,叫声老老爷爷,把抄来的文章双手呈上。老人习惯地揩揩眼,一字不遗地把文章看完,称赞又感叹:
“‘勤阵勤军,匪求马往车还,无仇无罪,谁何鹰追犬逐?……’好文章!只是厌世心太重,人又跳了江。”
“他遇救了,还是祝娟自由上的未婚婿哩。”燕婶说明道,“要是他们能回来,他们婚姻大事,老祖宗可得操操心,苏恒昌是死脑筋,反对婚姻自由。”
“我就赞成婚姻自由。”老人倒开明,“文章我先拿回去,抄了挂在祠堂里,藉以警世省人。”
老人拄着拐仗走了,苏祝周夫妇又迎过去与梅家奶孙二人见了。礼毕,刘颖牵着小保子相跟着朝圩子里走。她看看这粉团娃娃,心里真不知有多少感慨;她认定自己也能生出这么俊美孩子,可恨丈夫为人不善,又已成了废料……她眼圈儿又红了。
苏祝周也很喜爱小保子,从这表侄身上联想到自己三十无子真他妈的可悲。如今身体残疾,搞得父亲见恶,妻子生厌,也够无聊的了。“假如我也有这么一个好看的儿子,那未……”他想,老东西对我自会另眼相看,昨晚上刘颖也不敢指着鼻子骂我,他妈的!
进了东圩门,刘颖问燕婶:“你老从何处来?”
燕婶道:“你祝陶表哥也拉起一支队伍,我跟你老表叔去南京讨番号的。委员长跟何应钦尽讲空话,可他们忘了在
国民党里,你老表叔道行比他们深。后来,老头子让李宗仁拉到徐州当高参,我在江南江北跑个把月,看看人家民军怎么办的。跑乏了,在郑斌家住了几天,今儿打这过路,歇歇就走。郑家是高邮大户,郑斌他爸在世时候跟你老表叔一同拉过民军反清,这些你们全知道。”
“知道。”苏祝周应道,“郑斌本是胡宗南部连长,怎么回家了?这么久不来信,大概是开了小差。”
“不是!”小保子为郑斌辩护,“是翁胖子逼郑叔带队伍去袭击学生队,郑叔不干,同胖子带的几十个宪兵对打起来。后来队伍炸散,郑叔和天保叔一同协助李啸天拉队伍,王家店恶战,郑叔是李支队营长,有大功。”
苏祝周道:“是了,翁胖子来信说,胡部补充旅同李支队发生点小误会,可能从郑斌身上引起的。”
燕婶火爆地说:“那可不是小误会,死了好几千人,李支队完了,胡部补充旅也完了。”接着她把在郑家听来的有关李支队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说阳历是去年12月21日拂晓,抗日大胜而自身也有相当伤亡的李支队,在滁六公路线上的丁家镇,准备向30里外皖境刘官集转移。当时适逢大雾,胡军补充旅7000余人包围了李支队,强迫缴械,编入胡军,于是发生激战。结果李支队全军覆殁,郑斌营长和支队民政长兼翻译官张道之先生一同逃到了郑家。后来听传说,天保与祝娟又收容组建了一支小马队,去铁路线作战,详情不得而知,郑、张二人都担心得很……
刘颖听罢,不解地说:“同是嫡系部队,胡宗南又不是白痴,为什么样要制造这场兵祸?”
燕婶叹一重气:“啥嫡系不嫡系,那不过是蒋的自我感觉,一级骗一级,全是他娘的鬼糊鬼。”
刘颖又问:“天保是什么样人,大妹怎么爱上他的?”
燕婶说:“听郑、张二位说,天保对国家有大功,可他遭的难也不少,让坏人害苦了!”
刘颖斜瞟丈夫一眼:“谁在害他?”
燕婶又说起天保被害的事,从北平那件事讲到天保被逼投江……南京保卫战打响那天上午,有两群便衣流氓同时袭击学生队住处,目的都是绑架天保,一方19人,另一方30人。两伙人互不相让,就拼了刀子,人少的这伙死了17,逃走两个,人多的那伙也死伤过半,撤走了。在南京失守那天下午,祝娟又被两个流氓绑架一次,是天保救了她。后来,那两个流氓跳城跌死一个,另一个在下关码头让乱兵踩死了。其后天保与祝娟过江,协助李啸天拉队伍,这桩离奇的无头案,也就无从查究……
“表婶太累,不说这些了。”苏祝周肚里像塞进冰块,“统明白了。”他想,老子留在南京的人是这么完了的。姓关的,老子不会同你善罢甘休,我辛苦经营数年的执法队,为了你,33人死掉32,他妈的!
说着来到苏家大门前。刘颖要通报,燕婶不许,迳直穿堂过院,来到后厅。刘颖喊道:“阿爹,凤阳表婶来了!”
警报来得突然,苏恒昌慌忙从西套间迎出来,习惯地先抹下袖口后抱拳,半愠半喜地用埋怨口气说:“你来了也不预告一声,如此草草相见,成何体统!”
燕婶哈哈一笑:“道台大人止步!男女近于五步就算越礼,这也是哪位先贤圣训哩。”
苏恒昌也勉强一笑:“圣人再世,拿你也没办法。”说罢伸手让客:“请坐。看茶!”
佣人送上茶来,主客同时坐下。燕婶对孙儿说:
“快给表爷爷请安,用老式礼。你别看人家那条猪尾巴辫子难看,见面赏就是500两雪花银。”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小保子只站在厅当间向苏恒昌行个鞠躬礼,并未走拢去。他最讨厌有辫子的老头,这位表爷爷人好人坏他不管,只是看见那条辫子就想呕吐。
苏恒昌见表弟的孙儿粉装玉琢般的俊美,心里真是什么味儿也有。他恨恨地扫视苏祝周一眼,暗骂一声废物,便招手喊小保子:“过来,让表爷爷好生看看你。”
小保子勉强地过去问候:“表爷爷百病不生!”
“唔,好!”苏恒昌把小保子拉过去,端起茶点盘子。“喜欢哪样吃哪样,吃光了再添。”
“孟子曰……”
“哪个子曰你表爷爷都知道。今天你是小客人,不用劳筋骨,只管吃点心。”
大家又笑了,燕婶对苏恒昌说:“我这回住天把就走,不闹乱子,也不跟你吵架。往常,你表兄弟俩见面就吵架,吵起来都爱用孔夫子的话,听了真叫人心烦。怎么说你们也是姑表兄弟,干嘛哩?”
“吵多少回也不能怨我!”苏恒昌理直气壮地说:“当初你们梅家有千亩良田,在你丈夫手里败得只剩两百亩,我不该管管他?”
“你这老官儿真会讲歪道理!”燕婶同苏恒昌争辩,“咱们梅家是跟上孙中山闹革命,一次次拉民军起义反清,才把家败了的。这是光荣事,穷了也不怨谁。”
“那你们倾家也活该!”苏恒昌那套腐论又来了。“邦之兴衰,自有定数,匹夫胡可为者?中山信徒非尔梅氏一家,信至今日,孙文主义哪条实行了?反对共和也非我恒昌一人,反到行将就木,还是一个乱哄哄的民国。”
刘颖站起来劝解:“二位老人家莫抬杠,讲点开心话,也让晚辈们沾点伦乐。”
苏恒昌官腔地嗬哈一笑:“好,讲点开心的。”
随后闲谈,讲的全是家常话,倒也皆大欢喜。苏恒昌吩咐刘颖,安排梅家奶孙住下,中午办酒来不及了,吃点便饭,晚上设宴款待客人,刘颖牵着小保子,同苏祝周陪燕婶出了后厅,苏祝周忙他的事去了,燕婶问:
“祝周的队伍办的怎样了?”
“离军队标准相差万里。”刘颖答。
燕婶不悦在哼一声:“叫祝周下午跟我谈。”
刘颖把梅家奶孙安排住下,刚回到自己房里,老妈子来说有位青年先生造访。她好生纳闷,她从不和青年男子单独交往,哪来的什么先生找她?不待她回复,“先生”已推门进来,双手抱拳,面带笑容:
“在下唐突,太太包涵。”
来人讲的是一口标准国语,但声调清脆柔和,好像是女子声音。刘颖老大不悦,这人怎么不经允许闯入她卧房里来了?再抬眼略一打量,来人是中等身量,如果是女的就是中上身材,小团脸,苗条俊美,虽有征尘之迹,不掩秀丽本色;大礼帽,阔围巾,长袍大褂之下又露着一双深筒马靴。尽管对方温文尔雅,也不能减轻刘颖气恼,因为不明人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