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媳妇把烫痛了的手指头举在嘴前吹气,说,移民上午就到,这是往
车站送的。队里要来上海移民的消息是几天前队长说出来的。来
不及盖房子,在草滩上拿椽子围了个圈圈,叫双福把牛赶到那里
去,又派人把牛圈的粪清了一下,垫上层新土,说是移民来了住。
晌午过后,生产队南边的大路上腾起一片黄尘,黄尘卷着十几
个黑点子。他撂下牛就往回跑。牛圈门口站了一大片人,总有六
七十口子。大部分是妇女和孩子,穿着裙子和裤衩,露着白生生的
半截腿。她们的衣着花花绿绿的,鲜亮得像一座花园。稀拉拉的
几个男人也都穿着很挺括的制服。平常穿蓝制服很神气的队长跟
他们一比就跟草鸡一样。
移民们围着队长叽叽喳喳说话,他们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
像是很气愤的样子。队长从他们当中挤出来,脸涨得通红。
“就这条件,我们的房子不好,你们先住下,你们先住下,等腾
出手来就给你们盖房子。这事不能怪我。前两天才通知你们要
来,盖房子来不及,也没木料。哪有那么多的木料,场部也没有呀!
你们一下子来了五六百人,要盖多少房子。”
离着人群不远站了几个老职工和右派分子。右派分子是前年
春天来到生产队的。他听人说这些人是反对共产党的,下放到农
· 】89·
夹边沟记事
场劳动改造的。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说了句啥话,几个人笑了起来。
队长看了他们一眼说:
“你们笑啥哩?干活去!”
他们说是浇夜班水的,队长没词了,把脸朝向双福。
“你不放牛去,站在这里做啥?”
“我回来喝些水。”
“放牛去!”队长毫无道理地吼了一声。
双福转身就走,这个队长爱骂人,他有些害怕。在绕过堆积如
山的家具堆时他又站住了。他很惊奇,这些人把家具都拉来了,他
们再不走了吗?他们根本就不像种庄稼的人!他们多阔气呀,那
么多的箱子,柜子,还有闪着金光的铜管床,还有和镜子连在一起
的桌子,镜子很大。更叫他惊讶的是家具堆旁边站着个身材高高
的女人,她穿着亮光闪闪的绸衫。这长衫没袖子,又长又白的胳膊
光溜溜的;天爷,她的长衫紧绷绷地绷在身上,腰特别细,衫子的边
上还开着个口子,白生生的大腿露了出来。她大概有三十岁了,穿
这样的长衫怎么不知道羞啊!他想。
那妇女觉到他在看她,扭过脸来了,他便怯怯地看着她走远
了。那妇女看他的时候头往上仰着,眯眯着眼睛,像是瞧不起他的
样子,他心里不舒服;但是那妇女的眉毛又细又弯,眼睛又细又长,
很好看。那妇女的鼻子直溜溜的,脸很白。那妇女的头发在头上
盘成个发髻,像农村的媳妇们,但盘的位置高一些,比农村的媳妇
们盘得好看。
好不容易挨到黄昏,太阳还高高的,双福就把牛赶回牛栏去
了,他又跑到“牛圈”前头去。双福十四岁,虚十五。他的个子不
高,但长得很结实,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有一双黑得像煤炭的眼
睛。他是在离着花海农场四队三十里远的花海乡和花海农场长到
十四岁的,他连县城都没去过,看到城市人稀罕。
“牛圈”门口没什么人了。他从门口往里头看,“牛圈”大大地
· 190·
贵妇人
改变了样子。移民们在地上栽了些椽子,把芨芨草席绑在上头,把
“牛圈”分成了一个一个的格子。草席不够用的,很多人用绳子扯
起了床单,或者用箱子和柜子做墙,分成一一家一户的样子。大部分
人忙碌着,少数人坐着和躺着。有的人在哭泣,抹着眼泪。
队长从里边走出来了。他的身后跟着那个穿开口长衫的妇女
和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
双福急忙闪开。队长站住了,队长说:
“实在没处住了,这怎么办哩。”
那妇女眯缝着眼看队长,那男人说:
“侬给阿拉想办法呀……”
队长的脸上显着忧愁的样子说:“怎么给你们想办法哩,队里
本来房子就紧,我能变出个房子来吗?”他看见双福,像是跟他平等
商量一样地说:“双福,你说哪里还有房子,能叫这两家人住下?”
双福往后退了一步,犹犹豫豫地说:
“不是有两间空房子吗,右派们住的房子后头?!”
队长说:“说球子那,那房子能住人吗!又是屎又是尿的!”
双福嘟嘟囔囔地说那也比牛圈好,队长便说:“好,好,那就叫
他们到那里去住吧。你领着去,看他们愿住不愿住。”
四队总共就三栋房子,前两栋是办公室、老职工宿舍,还住着
几家干部家属和老职工家属;后边一栋住着四十几个右派,房子里
都是一溜的大炕,每间住六七个人。在这两栋房子的后边有两间
孤零零的房子,是花海农场建队初期的场部。解放初县人委办公
室的一个食堂管理员带着个会计到这里来办农场,从花海乡招了
二十几个农民做农业工人,在这里盖了三四间房子。这几间房又
是办公室又是伙房又是宿舍。过了几年,农场发达了,场部搬走
了,这里就成了花海农场四队,又盖了新房子,盖新房子的时候拆
了两间旧房,还剩下两间,但是干打垒的墙壁裂了几条裂缝,门窗
也没了,懒得上厕所的单身汉们常常跑进去滋尿,墙根里出现了蜂
· 191 ·
夹边沟记事
窝状的小坑。
那妇女和那对老夫妻进房子看了看,捂着鼻子走出来。这时
队长跟过来了。
“这房子我还住过哩。你们先凑合着住吧,房子在人收拾哩。
你住这一间,他们住这一间。双福,拿个铁锨去,你帮着她收拾一
下。”
这天双福可是累坏了。他连饭都没顾上吃,他想这一家人
——这妇女还带着两个、r头——还没住处哩,就把全身的力气用
上了,把塌陷的炕拆了,把土块清理出去,地上还洒水洇了洇。他
还叫队长派了几个人把那妇女的床、皮箱和那个带镜子的桌子抬
进房子里。最后,他把菜窑的门卸下扛了过来,他说:
“行了,你们先凑合一夜吧。睡觉的时间把门立上,顶住,你们
害怕的话。我该回去了。”
那个妇女一晚上都是默默地干活,没个笑脸,这时候脸上露出
感激的笑容。
“不许走,不许走,你就在这儿吃吧。你叫什么名字?”
双福说姓王,叫王双福,那女人就说:
“不许你走,拦住他,晶晶,拦住你双福哥。”
晶晶是那妇女的大女儿,正在门口扫土,听见妈妈说,张开双
臂挡住了他,甜甜地说:
“双福哥别走啦。”
小女儿也跑到门口双福哥叫个不停。
那妇女已经去食堂买过饭了,端回来几个花卷在盆里扣着。
她不叫双福吃花卷,她从一个竹篮里拿出几包点心和糖叫他吃。
双福吃了两块点心,他不好意思吃人家的,又不好意思拒绝。
“你是怕你妈说你吗?”那女人催他吃,说。
“我没妈。”
“你妈……”女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 192·
贵妇人
“我妈死了。我跟舅舅过。我舅舅是炊事员,我给队里放牛。”
“你到哪里野去了,连饭也不来吃?”
他走进食堂旁边的房子的时候舅舅问了一声。舅舅在炕上躺
着吸旱烟。罩子灯下,舅舅的头转了一下。
“我给移民拾掇房子去了。队长叫我去的。”他一边吃饭一边
说。舅舅在管理员的桌子上给他放了一碗汤面条两个馒头。
舅舅在炕沿上磕烟锅。他又说:
“一个媳妇,领着两个丫头。”
“家里没男人?”
“没。哎!”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叫了一声,掏着口袋走
到舅舅跟前。
“你吃糖。”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放在舅舅枕头上。
“哪来的糖?”
“移民给的,这糖不太甜,吃起来可香。”
舅舅吃糖,说:“这是花生糖,王毕杰给过我一块,牛奶味道,里
头还有花生。”
王毕杰是右派,前年从兰州下放到农场来的省教育厅的干部。
“移民小气得很。你给他们拾掇了一晚上房子,就给你几块
糖。”舅舅又说。
“她叫我多装,我没装,她给我塞上的。她还叫我吃点心,给你
也拿些。我没拿。”
“噢。快吃,吃了睡,油熬干了。”
双福吃完饭灯就灭了。双福上床睡下。这问房子有一铺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