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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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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矛盾的。她的寿衣、寿材都做好了,就差一张遗像还没有备齐,也曾到画像店

里去看过几次,小的看不上眼,大的又嫌太贵,而且画得歪七歪八,和朱品画的不

能比。?

胡妈逼着阿妹去和朱品讲,决心要省下这五斗米。

阿妹只好恳求朱品了:“阿哥,求你一件事情……你肯不肯答应?”

朱品笑了:“什么事情还不知道呢,怎么能说答应不答应。”

“我说啦,说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阿妹真像个小妹妹似的。

“怪啦,有这么说话的吗?”

“好阿哥,我求求你,请你替我舅妈画张像,可以不可以?”

“舅妈,谁?”。

“胡妈呗,隔壁的。”

“她噢,我的天!不画。”

“喏喏,我晓得你不肯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答应,下次不替你当什么模特,

坐得腰酸背痛的……求求你啦,呵哥,你不替她画,她就要叫我的婆婆把我领回家,

谁来替你们烧饭呢?”阿妹也有一手。

朱品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吧,叫她等着,哪天我吃过晚饭后去替她画几笔。”

胡妈得知以后欢喜不迭,吃过晚饭便梳妆打扮,等待朱品。她家乡的习俗很特

别,女人在夏天要么就是光膀子,已婚的妇女可以不穿上衣。上街、出客可就复杂

了,上四下三,要穿七件,手里还要撑一把洋伞。撑洋伞主要的不是为了遮太阳,

而是为了挡视线、因为在田岸上踏水车的男人大都光赤条条,女人从他们的面前走

过时只好用洋伞挡住视线,装作没有看见。’

朱品画画是创作,创作是靠灵感,凭兴趣,准时守刻是不行的。他今天推明天,

明天推后天,三四天都不照面。

胡妈可苦了,那上四下三的衣服要穿个把钟头。花鞋子、黑袜子、短裤、衬裤、

罩裤;肚兜、小褂、外衣,外加一条绣着花边的围裙束在腰眼里,身后拖两条丝穗。

除掉穿衣之外还得梳头,头发虽然没有几根,却是越少越难梳理。再加上那夏日的

傍晚西风初歇,鸣蝉聒噪,大院子里十分燠热,那下三上四穿好后,照照镜子很好

看,可却热得浑身起痱子。得知朱品不来时,赶紧卸装,那内衣内裤已被汗水湿透。

胡妈受不了这种罪,她在夏天总是一吃过晚饭就洗澡,洗完澡之后就不穿上衣,

坐在庭院里摇芭蕉扇,适意适意。几天没有等到朱品之后她就改了主意,何不等朱

先生来了之后再梳妆,那也来得及。

星期一吃过晚饭之后,朱品突然来了兴趣:“走呀,我们画那个老太婆去,艺

术不仅是美,其中也包括丑,丑也是一种美。”他不知是受了什么理论的启发,拿

起画夹,还要呼朋引类,叫我们跟他看热闹去。

我正好也要到上房去。自从搬出西厢之后,我也不敢忘恩负义,每个礼拜一照

例去为我的姨妈讲电影故事,只是改了地点,坐在主楼的外走廊上,陪着她熬过三

支香烟。不过,最近一个时期费亭美除掉要我讲电影故事之外,还要我讲讲我们的

小社会;问我们都在做些什么事体。我讲了如何举行派对、如何组织乐队,那马海

西如何爱着罗莉等等,她听了也很有兴趣,还要追问一些细节。可是当我谈到舞会

的皇后柳梅的时候,她就沉默不语,又变得比死人多口气。

阿妹领着我们一伙人进入上房的时候,胡妈毫无准备,穿着短裤,光着上身,

坐在石鼓凳上摇芭蕉民

阿妹高兴地喊道:“舅妈,朱先生来替你画像啦!”

胡妈立刻起身:“等等,我去穿衣。”

朱品那艺术家的眼光何等尖锐,高叫一声:“别动!坐在那里。”

胡妈一吓,坐着不敢动弹,她以为画像之前还要烧香拜佛什么的。

朱品来不及找凳子,向地下一坐,打开画夹,唰唰地飞舞着炭笔。这眼前的老

妇人简直是一尊罗丹的塑像,光身秃头,肋骨可数,青筋暴起,两个瘪nǎi子挂在胸

前。罗丹塑的是个老妓女,朱品要画一个老女佣来和罗丹的作品媲美。

朱品用准确而又流畅的线条,唰唰地几笔就把胡妈的轮廓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引得大家都围在朱品的身边,看他的技术表演。我本来见到胡妈不穿上衣时就吓得

不敢抬头,现在看看胡妈,再看看朱品的画,觉得倒也很美。

胡妈本来以为是举行什么仪式,慢慢地觉得本对,那么多人聚精会神地看什么

呢。她忍不住站起身来,抢前几步,一看,哇地叫了起来:“朱先生,你哪能做这

种缺德的事体,我苦了一生一世,你还要让我勿穿衣裳见阎王!”

“别动,替我坐在那里!”朱品大声吼叫。

胡妈哪里肯依:“你这不是叫我下地狱吗,我做了啥坏事体?”胡妈的话是有

内涵的,那时的庙堂里常有地狱的塑像,其中有一堂是女人在阳间与人通奸,死了

以后就得下地狱,由两个小鬼用大锯从两腿间向下把人锯成两片,谁叫你在阳间把

一个身子给两个人的?被锯的女人是倒着的,赤身裸体,两个nǎi子挂在胸前。如果

她以此种形象去见阎王,正好,连衣服也用不着剥就可以直接架到锯子下面;如果

她的姘头真的不止一个,那就得锯成三片,锯成四片……苦不堪言。

胡妈越想越害怕,发了疯似的抢画夹,要把画儿撕碎。

我为了保护艺术珍品,也就不怕格斗,一把抱住胡妈,不让她靠前。想不到胡

妈还真有力气,摔得我一个踉跄,差点儿跌个跟头。史兆丰上来帮忙,一人摁住她

一只臂膀。

胡妈动弹不得了,便大哭大叫:“你们都不是东西,都是夜叉小鬼……”

三舅闻声而至,声色俱厉:“干什嘛,你们竟敢打人!”他开口就说打人,有

点儿蓄意挑衅。

“谁打人啦,是她请我们来画像的。”朱品说。

“画像?你们在那边跳舞弹唱,还没有闹够,又到这边来画像!画像是动笔的,

怎么还要动手?”三舅的声音并不高,却是阴阳怪气。转过身来对我时,就把声音

提高了八度:“还不替我放手,小弟!”他是吃柿子拣软的捏。

我也硬起来了,怕你?我们有八个把兄弟,老大就是许达伟,这边那边的房子

都是他的,你这个小老头儿是哪个邪门里的,不放!

胡妈挣扎着:“三舅老爷,你快替我把那张像撕掉,他们把我画得像个下地狱

的。”

“别撕,给我看看。”一个稳重、平静而又颇有威严的声音,在我们的身后响

起。

大家回头一看,居然是费事美!

全体肃然,我和史兆丰也放开了胡妈的手,朱品捧着画夹,对着费亭美深深地

一鞠躬,好像是在十八世纪的宫廷里见到一位贵妇人似的。

胡妈好像得救了:“许师母,你看呐,他们把我画得像个鬼。”

“能看吗,朱先生。”费亭美用一种很有礼貌的口气,这种口气更显得她身份

的高贵。

朱品恭恭敬敬地把画夹递给费亭美。

费亭美看了微微地一笑:“朱先生,你很有才能。胡妈,替我坐在那里,让朱

先生继续画下去。”

朱品又是一鞠躬,表示深深的感谢。

胡妈哪里肯依呀:“许师母,你怎么也向着他,他把我画得还有个人样子吗!”

“胡妈,你不懂,朱先生画的不是你,你只是一个模特儿,做做样子的。我年

轻时也当过模特儿,是给达伟他爸爸画的。”费亭美微微地一笑,“也是光着膀子

的。”

胡妈弄不懂什么叫模特儿,许师母能做她当然也能做,可她还惦记着她的遗像:

“那……我要一张穿衣裳的。”

朱品连忙答应:“可以可以,等我把这张画好了,再给你画一幅真像,随你穿

什么衣裳,凤冠霞帔都可以。”

胡妈答应了,坐到那个石鼓凳上去,想想还有点不放心:“朱先生,你要在这

张画儿上写几个字,这不是我。”

“好啦,应当是写这不是胡妈。”朱品还要正儿八经地加以纠正。

“不对。”胡妈还要纠正朱品,“我的大名不叫胡妈,叫胡常氏。”她不知道,

这胡常氏更不是个名字,是一个娘家姓胡,婆家姓常的女子。

朱品再也不去噜苏了:“好吧,胡常氏,坐正,抬起头……”

一个耗尽了年华,耗尽了精力的老妇人在我们的面前慢慢地显现,感不到她的

老丑,也不感到可怜,只是一种木然。

费亭美双手交叉在胸前,看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的端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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