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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过后,杆子又盘下打尖,过瘾。年轻的老百姓见杆子来逃避一空,只留下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门守户。因为这原故,这顿午饭特别地耽误时问。当一部分蹚将还正在填瓤子和过瘾时,冲锋号和枪声从背后的岗脊上突然响了。蹚将们在一阵纷乱中开始抵抗,把对方的攻击遏止在岗半坡上。当枪声开始时,菊生正靠着树根打盹;一乍醒来,不见了薛正礼和刘老义们一群人,惊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不顾枪弹密得像雨点一样,他在村里乱跑着,寻找他们。后来他看见他们散布在村边的大路沟中,端着枪向军队射击。他赶快跑了去,同他们蹲在一起。一跟他们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再那么慌了。
“快去,娃儿,”薛正礼吩咐说:“快跟着瓤子九一道先退!”
瓤子九已经率领着票房退出村庄很远了。菊生穿过村子,顺大路往东跑去。他现在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害怕,赶上赶不上瓤子九,对他都没有多大关系。他跑跑停停,回头看看,然后再跑。约摸跑有里把路,他望见管家的一群人都骑在马上,停在前边不远的三岔路口,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商量什么。等他跑近跟前时,听见李水沫的声音说:
“这事情不是玩儿的,你可得赶紧啊!”
“那当然,那当然,包在我身上!”客人很负责地回答说,随后又对大家扬起马鞭子,指着正东说:“赶快去守住回龙寺,那里边吃的东西现成。我回去集合人去,非把他老马打垮不可!”
这位“雪里送炭”的客人把话一说毕,立刻就掉转马头,用力打了一鞭子。那白马四蹄翻花,向南跑去。李水沫勒紧马缓绳望着客人走远了,才同着二驾、徐寿椿派来的招抚委员和一群护驾的,扬鞭催马,一漫正东跑去。
菊生和管家的一群骑马者又渐离渐远了。他把绿色的长袍子揽起来裹在腰里,紧走走,慢跑跑,不打算再追赶他们。徒步的蹚将们淋淋拉拉地在路上跑着,有些人呼呼发喘。他们都没有注意菊生,菊生也没有跟任何人打句招呼。一种英雄思想从他的心头泛起,他觉得他应该在别人跟前不要喘气,应该表现得比别人更加镇静。于是他放慢脚步,把嘴唇紧闭起来,努力挂出来一丝笑容,用骄傲的大眼睛向跑近身边的蹚将们的脸孔上(目留)来(目留)去。看见路旁边有一丛小树,他折下来一根长枝条骑在胯下,又折下一根短枝儿当做鞭子。他一边向前跑,一边用“鞭子”打着“马”,一边骂着说他的“马”不肯听话,是一个调皮的坏家伙。跑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已经汗浸浸的了,于是他扔掉他的“马”和“马鞭子”,重新把脚步放缓,一边跑一边叫着:
“一,一,一二三——四!”
路旁边出现了一座大寨。寨门紧闭着。当菊生和蹚将们匆忙地靠着寨濠走过时,蹚将们挥着手向寨上打着招呼:
“围子上的朋友们听着:咱们井水不干河水,请不要放闲枪啊!”
寨墙上的老百姓也不答话,也不放枪,带着戒备的神气偶尔探出头看看他们。过了这座围子约摸有半里左右,出现了从北向南的一道沙河。河身上架着一道几丈长的独木板桥。菊生刚刚踏上桥跑了几步,从后边来一个发喘的蹚将把他冲下水,急急慌慌地抢着过去。幸而菊生落水的地方只有脚胫①那么深,水里也没有冰凌碴子②。他站在水中激怒地望着冲他下水的那个蹚将的脊背,骂了一句:“操你娘的,一点种也没有,只怕逃不了你的狗命!”那家伙也许根本没听见他的怒骂,也许顾不得同他理会,头也不回地跑过桥了。菊生赶快爬上木板桥,跺了跺脚上的水,带着余怒,一面在桥上跑着,一面嘟嘟哝哝地继续骂着。
①胫是小腿。
②冰凌的破片。
管家的一群人都先到了河东岸的柿树林子里,在那儿等候著作后卫的弟兄们撤退下来。菊生在岸上回头一看,才发现他的干老子和几十位作后卫的蹚将都已经跟在他的背后退下来,快下河滩了;同时他才又注意到流弹密密地在他的头顶和左右呼啸着和爆炸着,才又听见从军队那方面吹送过来的冲锋号声,才又意识到情况的紧急。菊生刚跑到管家的那儿,他们已经迅速地跳上马了。二驾在马上向他喊着说:
“快来,快来抓住(马风)子尾巴,菊生!”
一个护驾的蹚将也喊着:“快抓住(马风)子尾巴带你走!”
菊生向前边跑了两三步,抓住了二驾的马尾巴。二驾在马屁股上打了一鞭子,马突然跳一下,向前跑去,把菊生摔掉了。二驾勒住马回头又叫他,他摆摆手,拒绝说:
“没关系,军队还远着哩。”
骑马的都走了。菊生向回龙寺慢慢地跑着。薛正礼所率领的掩护退却的几十个蹚将已经涉着水退过河来,一面打一面走,散开在路上和地里。有两个负伤者被架着从菊生的旁边匆匆地过去了。又有一个蹚将从他的旁边跑过去,回头向菊生催促说:“娃儿跑快!”菊生依然不慌不忙地跑着,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会被流弹打死,也没有想到他可以趁这个混乱的机会逃出杆子。当看见许多人从他的旁边喘着气跑过时,他表现出奇怪的勇敢,用玩笑的口气说:
“沉住气嘛,跑的太快啦会肚子疼呢。”
第39章
回龙寺是一座大庙,庙东边和北边有几座佃户们住的草房。一道土打的高墙将大庙和草房围住,土墙上挖有炮眼,并带有小的碉楼。河从庙的西南角半里远处折向东来,在庙门前形成了一个深潭。河南岸几里外就是山地,愈往南山势愈壮,深灰色的高峰上积着白雪。庙里的和尚和庙旁的住户已经逃空,连牲畜和粮食都携带走了。杆子一进回龙寺,就被军队和红枪会包围起来。西边和北边的许多村落都驻满军队;河南岸一直到小山上也都有军队布防;向东望,无边无涯,到处有红枪会。最糟的是,回龙寺的地势露底,从河南岸向庙里看,一切都清清楚楚。蹚将们虽然明知道中了计,但也不得不死守着这座空落落的大庙喘喘气,等待着突围的机会。
薛正礼的一支人盘在庙后的三间草房里,从西北角到东北角的围墙归他防守。他把人布置好以后,带着菊生沿着土墙将地势察看一遍。他很沉默,只向他的干儿子嘱咐一句:“这庙露底,走着小心啊!”看过后,他走进庙里,去看管家的有没有什么吩咐。菊生随他的干老子去找到了他的小朋友张明才,这孩子是随着瓤子九一批人最先到回龙寺的。这两个孩子对打仗的兴趣都很高,只可惜他们自己得不到放枪机会。菊生带着张明才跑进大殿,跳上神坛,各处寻找,终于在高大的神像后找到了一串鞭炮。他们高兴得不得了,决定将鞭炮绑在一根竹竿上,拿到西北角的碉楼里,放给墙外的军队们听。那小碉楼里只有刘老义、陈老五和王成山在担任防守。外边的攻击已经停止,所以他们也很少发枪,只对河岸上树林中的军队取监视态度。军队曾经吃过他们几次亏,也不敢随便地露出头来。当菊生和张明才跑来时,刘老义正将步枪架在炮眼上,俏皮地向外骂着,亮着牌子、菊生爬上梯子,点着鞭炮,将竹竿探出墙外。鞭炮响着,菊生和张明才向围墙外大声叫着:
“操你姐,看老子们的机关枪啊!……”
一半是由于兴奋,一半是要表现他自己是英雄好汉,陶菊生几次从碉楼的垛子间露出头来。每一次他露出头来,马上就有几颗子弹从树林中射过来,打他的旁边掠过。张明才没有敢这样冒险。他又好奇又胆怯地扒在王成山的胳膊上,从炮眼向外张望;每次子弹打过来,他总是不由地缩一下脖颈。鞭炮响完时,菊生又露出头来,学着刘老义的调子亮牌子。他骄傲的,勇敢的,用尖嫩地童音喊着:
“听着啊!你爷爷家住在北山南里,南山北里,有树的营儿,狗咬的庄儿。跟着白狼……”
突的,一颗枪弹打中在垛子上,嘭一声迸起来一阵碎土。菊生的身子惊得猛一缩,向大家伸伸舌头,随即拍着头上的灰土说:
“乖乖儿,怪不客气哩!”
刘老义从炮眼中拔出步枪,用枪托在菊生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放声大笑。陈老五用双手搓一下他的多毛的粗糙脸孔,警告菊生说:
“快下来,小心他们打中你了!”
陶菊生和张明才在碉楼中玩了一会儿,黄昏慢慢地落了下来。他们开始操心到晚饭问题,便到那些草房中到处搜寻。很幸运的,他们在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柴草堆下发现了一个红薯窖,足可以供全杆子支持一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