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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假如这样能使你得一点安慰,我是愿意效劳的。只是,我没有小仲马那样绝世的才华,恐怕写不出像《茶花女》那样好的小说吧?”
他说:“你不要客气了。我极愿你能为我完成这一件心愿,我急于要找你的原因就在这里。我的身体不好,世事又多变,谁能担保已经错误的事情不一误再误呢?可是,今晚是来不及了。你如情愿,请将你的住址告诉我,待我将私事料理一下,一两天内我再来和你谈。”
我说,好极了,就撕了一角包书的纸,将自己的住址抄了给他。
六、我想做小仲马了
一个人的痛苦,在向旁人说出了之后,有时不仅可以减轻,而且还可以获得一种安慰。也许是因了这种原故,将心中的事说出了一点的韩斐君,渐渐的消失了在书店门口的那种匆惶颓丧的态度。他将我的住址藏起了,便笑着说:
“叶先生,今天真是太对不起了。好在你也是解人,该能原谅在这种情况下的我的心境。但是,我敢担保,我所要告诉你的一切,决不致浪费你的宝贵的笔墨。”
我说:“我们原是朋友。只要我能力所能做的事,我都是乐从的。”
我心里想问,你所遭遇的《茶花女》一样的痛苦究竟是怎样的呢?谁是那茶花女呢?陈艳珠吗?我想这样问,可是想到怕触动他的感情,而且他既然说是为了要告诉我才来寻我,我最好还是待他自己说罢。
离开沙利文的时候,他没有以前那种公子哥儿的脾气抢着要付帐,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向我点点头,任我付了。
我问他住在哪里,他便将旅馆的房间号数告诉了给我。他说,也许隔几天想搬到愚园路的一个亲戚家去,如果一时不离开上海的话。
最后,他又说请我原谅今天的冒昧,隔一两天准定来看我。
握了他的瘦削可是却热灼的手,我说我极希望在最近能看见他。望着他的后影在向西的南京路人丛中消失了以后,我便也乘车回到北四川路的寓所。
茫茫的暮色中,在微微摇荡着的车厢里,我真迷惑于适才遭遇的这一幕。三年前那样豪放的韩斐君,如今怎消沉到这样,而且竟会在这样场合之下再见面,好像是一幕电影一样。
心的磨折实在是洗滤人的性格,消灭人的隔膜的最好的药剂。如果韩斐君是轻车肥马,匆匆的在路上趾高气扬的和我招呼,我也许仍会像三年以前那样淡淡的敷衍过了。可是想到他是在痛苦中洗炼过,虽然怎样的经过还不知道,而且在痛苦之中居然想到了我。这一点,却使我一面对于过去的冷淡感到歉疚,一面更感到了一种虚荣上的满足了。
回来躺在椅子上,想到他所说的话,便将新买来的《茶花女》,在灯下读了起来。
小仲马的这部小说,就我个人的嗜好来说,实在是我爱读的文艺作品之一,它与都德的《沙茀》,勃莱费斯特的《漫侬》,都是恋爱小说中不可多得的杰作。
想到这位自然主义的大师,在二十五岁的青年时候,用着他解剖刀似的锐利的笔锋,将书中两个主角的感情那样深邃的表现了出来,我回想到我自己所写下的那些小说,不禁畏缩了起来。
如果韩斐君的话是确实,他所要告诉我的事确是胜过《茶花女》,我能写得出这样的作品吗?
虽然这样,自己知道自己的才能,但是已经掀起的好奇心却无法制止。我便吩咐照应我的厮役,无论在什么时候,假如有一位姓韩的来访,立刻就请他进来。即使我出去了,也应该请他在客厅里稍坐,用电话到书局里来通知我。
七、一只小熊
从这以后,一连有三天,我延迟出外的时刻,提早回来,每到一个地方总用电话通知我的寓所,报告我的行踪,为的是提防韩斐君的来访。
可是,一连三天,并不曾见他来过,我想,也许是他的所谓私事没有料理完毕,或者是当时向我说的时候是一时感情冲动,后来回去想想觉得懊悔,不愿向人宣布,便踌躇着不肯来了。不过,总该有一封信来的,怎么连信也没有呢?该不致有什么意外吧?
想到这上面,在第四天的上午,我决定今天出去,便绕道到旅馆里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接着了他的一封来信。一看见所用的信封是宝隆医院,潦草的写着斐君两字,我立刻明白他所以不曾如约来看我的原因了。
信上简单的写着,他回去以后,本想第二天晚上就来看我,可是因了思虑过度,触动了不会痊愈的创伤,吐了几口血,因此又不能起床了。现在住在医院里,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信后附了一句:
来时请代购小儿玩具一件。
这是和韩斐君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写给我的信。这未一句真使我有点猜测不透。为什么睡在医院里要买玩具?难道是送给看护妇的弟妹或医生的孩子吗?
这天吃了午饭,我便决定如约去看他。我先到先施公司的儿童乐园给他买一件玩具,可是既不知道小孩子的大小,又不知道男女,这一件简易的差使却使我在考虑之下感到了相当的麻烦。选择了好久,我终于买了一只绒制的棕色小熊,一架能飞起来的银色小飞机。我想这两件玩具,对于一般小孩子,无论大小男女,总该不致十分不适合了。
韩斐君住的是二等双人病房。看护妇领进去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和一个小孩子在取笑,一个奶妈模样的中年妇人站在一旁。
一见我进来,他就笑着说:
“叶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吗?真对不起你,我的身体实在太坏了——阿珠,叶先生给你买东西来了,你快点喊人。”
小孩子回过头来,好像是个女孩子,很清俊的可是却又似乎很熟悉的一张脸,大约有两三岁的模样,穿了一套粉绿的毛衫,看见人便天真的笑了起来。
我连忙将手里的包裹打开,将买来的小熊给了她,她高兴的抱了过去叫了我一声伯伯。
我向韩斐君说:
“你的身体怎样,医生怎样说呢?”
他说:“实际上是身体太坏,别的病是没有什么的。医生的意思当然希望我能多住两天,可是我想再住几天就出去了。”
他用手摸着小孩子的脸,向我说:
“你看,漂亮吗?有了玩的东西高兴起来了,可怜的孩子哩!”
我忍不住了,大胆的问:
“怪漂亮的。你的孩子吗?怎么不曾听见你谈起呢?”
他又现出了那阴惨的冷笑。
“不曾谈起的事还多着呢!就是这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的。”
八、她的母亲
这样的话,真使我无从回答。我真懊悔自己不该这样随意的问了一句,以致挑动了他的感情,我只好连忙安慰他说:
“这样漂亮的孩子,你还客气说不是自己的哩!怎么,送给我罢。”
我将孩子抱了起来,用着表面上似乎是不关心的态度,暗里却将这孩子仔细的观察了起来。
我想:如果韩斐君适才的话不是无谓的牢骚,他的一切秘密,也许就藏在这孩子身上了。
一只手抱住了孩子,我一只手便将那一架小飞机的发条绞了起来。始终觉得孩子这一张清秀的脸,一对大而灵活的眼睛,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样。
见了我在仔细的看着孩子,韩斐君突然的问了:
“你看她像谁?可像我吗?”
我说:“当然像你。”
“还有一部分呢?”
我只好情急智生用了一句俏皮的回答:
“是爱的结晶。”
他苦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爱的结晶,不如说是恨的结晶。可是,你难道看不出她像谁吗?”
我急急的在心中搜寻着这孩子脸上的那种熟悉的印象的根源,可是因了对于韩斐君的过去一切都不知道,实在无从捉摸。
我摇摇头。
“难道不像她的母亲吗?”韩斐君靠了枕头上说,好像用了相当的勇气,“难道不像陈艳珠吗?”
闪电一样,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明白了对于这孩子相貌熟悉的原因。说起陈艳珠,孩子的一对眼睛却正是一对雏形的陈艳珠的眼睛。韩斐君到底是和陈艳珠有了关系了,那么,无疑的他的主角一定是她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几天以来我的疑团渐渐有了头绪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仍淡淡的说:
“说起来,倒是像的。不说我倒记不起了。怎样,你——”
我是怎么也忍不住这样问了,可是刚说了一半,他却接了下去:
“你不必多问,就乘今天的便利,我略略的告诉你一点我和她的事罢——你有空吗?”
我沉默的点点头。
斐君抬了头向站在一旁始终不曾开过口的奶妈,用了广东话说:
“时间不早了,你带了她回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