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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文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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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暮色中坚决地抱怨着。乔万娜走来走去忙着,Luigi说,老头子平常很少找得到

人和他聊天。

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己的嘴不干净。乔万娜忽然说到她的

大舅是传教士、建筑师,以前在中国,一九四九年以后被投入监狱,五二年死在监

狱里。我问乔万娜你的舅舅寄信回来过吗?乔万娜不知道。Luigi说出家人与家里

没有联系了。

天主教传教士十六世纪进入中国以后,到一九四九年已有四百多年了。从利玛

窦和罗明坚(MichaelRuggieri)开始,四百年间的传教士不知道写给梵蒂冈教廷多

少信,这些信里包含了多少中国古代、近代、当代的消息!我因为要写汤若望的电

影剧本,读了不少这类东西,好像在重新发现中国。

我们离开这个小村子回维琴察,车开下平原经过Montecchio时,暮色中远处两

座离得很近的山上各有一座古堡,Luigi说,一座是罗蜜欧家族的,一座是茱丽叶

家族的,都这么传说啦。深夜回到威尼斯,看着船尾模糊的浪花,忽然对自己说,

一个是罗蜜欧的家,一个是茱丽叶的家。

七月

七月一日

下午两点与马克坐火车去Udine会Nonino太太,周先生的学校正好放假,于是

邀他一起去走一走。

Nonino太太开车带我们到Udine附近的Percoto,Nonino家族与制酒都在这个镇

上。

造酒坊没有人,葡萄还在地里,收上葡萄以后,Nonino家就要开始忙了。造酒

坊与Nonino家二女儿女婿的居处是连在一起的,居处是原来的谷仓,女婿Luca是建

筑设计师,将谷仓的上层改作工作室。Nonino太太在底下一叫,Luca惺忪着眼睛探

出头来,接着就笑了。

于是先到上面的工作室,屋顶开了一个天窗,光线泻下,工作台被照得亮而柔

和。一面墙是落地玻璃,可以看到酒坊里酿酒的机器,另外两面墙是巨大的手工制

书架,与谷仓裸露的屋顶很协调,摆满了上千册书。

我非常喜欢这个工作室,巨大,古老,实用,与人近。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质

感,融合在一起。意大利是天然的后现代,它有无处不在的遗产,意大利人非常懂

得器物之美。

美国的美,在于未开发的元气。

二女儿说,酿酒时节忙起来,爸爸会在酒坊里唤她,因为融在一起,无处可躲。

Luca有许多精美的西藏唐卡,还有台湾的宣纸和大陆的温州皮纸。

Nonino太太请我们出去吃晚饭,Nonino先生还在忙,不能去,二女儿要准备大

学里明天的法文考试,于是Luca在家陪她。

大女儿和三女儿与我们一起吃饭,饭店在很远的一个村子边上,房屋古老,空

气新鲜,新鲜得好像第一次知道有空气这种东西。

二日

Nonino夫妇开车带我们去与斯洛维尼亚国界临近的小城CividaledalFriuli,

城里每年举办东欧艺术节。街上卖一种提包,上面印着很大的一个K,原来是捷克

作家卡夫卡的名首字母。

小城在一条河的两岸,河边有巨石,岸边是古木森林,Nonino先生说,每年都

要在这河边演但丁的《神曲》。

我对但丁《神曲》的场景印象来自法国画家G。Dore为《神曲》绘的插图,这条

河则令我对《神曲》心领神会。

中午回到Percoto,在酒厂仓库旁的Nonino夫妇家吃饭。餐厅里有四扇中国屏

风画,画的是中国的八仙祝寿,按规格应该是八幅,不知是谁画的。从女人的眉型

看,应是清代的作品,画得真是好,博物馆级的藏品。八仙是给西王母祝寿,大概

当年是给哪位老太太过寿的礼品。我们就在这四张画前吃饭。

酒厂仓库非常大,几个工人在这里包装Nonino牌的烈性葡萄酒。酒瓶是斯洛维

尼亚手工制造,设计得类似中古炼金术的玻璃器皿,其中一种酒瓶上有一颗彩色玻

璃珠,玻璃珠是从威尼斯做来的。

Nonino酒是欧洲上品烈酒,价格惊人。可惜我因为偏头痛,戒酒了。

年初在这间仓库里发奖,来了大概有一千多人,厨师从巴黎请来,发奖之后是

来宾跳舞。一个人问我,这里有FIAT的总裁,有工人,有农民,有艺术家,为什么

他们会在一起,而且快乐?我本想说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而且快乐,但是我说,

你们有共同的歌和舞呀。

我喜欢这样的发奖,在一个小镇,葡萄收了,酒做好了,大家狂欢。古时希腊

的奖,想来亦是如斯意思。奖若是狂欢的借口,反而有贵气。我来再访,亦是有这

种喜欢在里面,有人有家可访。

下午Luca开车送我们去车站,是另外一个小城的车站。路上Luca拐了一下,带

我们去Palmanova城的军官俱乐部,Luca当年从米兰到这里服兵役,就是在这个俱

乐部认识Nonino家的二女儿。中午,俱乐部里没有军人,很安静,我在猜测两个年

轻人是在哪个角落见的第一面,却看到墙上有一张要塞的古地图,原来Palmanova

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经过Aquileia城,有座古教堂,高大,朴素,旁边有个小吧,几个老头在打牌。

画家常要画打牌的人,打牌的人像静物,又有一种活泼的慵懒。Luca送我们到车站,

等车来。我们上了车,Luca等在下面。

车开了,Luca招手告别,威尼斯省的一个小城的一分钟小站,下午阳光里Luca

的灰眼睛,青下巴。

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运河里走,两岸是古老华丽布景般的楼宇,

Rialto桥上已经开灯了,黄色的灯。

学院桥也开灯了。

远处教堂的尖顶贴有夕阳余晖。余晖中有鸽子滑过,鸟迹斑斑。

穿过小方场,在光滑小巷中走。掏出钥匙开街门,院中水井静静立着。一只猫

站下来私家侦探般研究我。穿过幽暗的走廊,辨认钥匙,声音像在数银币,开房门,

两道房门。

屋里暗沉沉,只有玻璃窗泛着灰色。开灯,桌子、椅子、床,同时浮现出来,

看着我,好像说,这两天又去哪儿疯了?坐到桌前,启动电脑,“嘟”,屏幕亮了,

日记浮现。

河巷里传来风琴的长音,男人的歌声马上要开始了。

再见Ciao!

就要离开威尼斯了,瑞雅尔多桥下的一条船上,有个老人在唱歌,高音,面容

像极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自画像,一曲才歇,桥上和两岸掌声雷动,总有几千

人吧,小船却独自沿运河向南漂去了。

良娼

良娼



江老先生是哈尔滨的坐地户,乳名叫宝子,是瘸子。北方人给子女命名,多带

宝字:大宝、三宝、宝珠、宝银。单是‘宝子’,母亲觉得生硬,就唤他“宝儿”。

站在栅栏院里,冲街软软悠悠地喊:“宝儿——来家吃饭啦——”听着有些古色古

香,暖了母亲的心。

江老先生的家在道外区。道外区的巷子很多,窄窄的,两面高墙,一色青砖,

间有青苔漫着。江老先生的家临着江,是泥房单顶。只是很破旧了,四面危墙用杠

子支着,是独门独院,北面临着一条热闹的街。院子抬掇得很干净。院子东西各植

一株多花老桃树。恰春风越过万里长城,到了这里,只一夜的工夫,脱胎换骨,万

朵齐绽,很爽眼,香了四邻。

母亲的二老仙逝,家徒四墙,院徒桃花,风兮,雪兮,终而沦落风尘,卖身以

为生计。

母亲下海后,在家里接的第一位客人就是宋孝慈。宋孝慈背离妻子南北闯荡,

陌路谋生,是济南人氏。很年轻。下了船,经人指点,就宿在这里。

是夜逢春,漫天爽着小雨。雨簇桃花,潇潇洒洒,播一庭清香。宋孝慈进来,

收了油伞,撂了行囊,缓缓转首,见半掩在纱帐中的母亲,婉婉约约,一双秋瞳,

两黛春山。惊了脸,心里叹了好一阵。

母亲见旅客两道箭眉,一身英气,且行止温文尔雅,心中落下许多安慰。便到

灶上给他温了酒,又去院中剪了一辔雨下新韭,置两碟小菜又擀了面条,并格外卧

了两个鸡子儿。端到桌上,说:“趁热”……说罢,便退到一旁替他烘烤半旧的湿

衫。

道路坎坷,人世艰辛。宋孝慈稳稳地坐了;呷温酒,听雨声,品热面,觉得不

似家中,胜似家中,便湿了眼。

“怎么干这个……”宋孝慈蔼声地问。

母亲说:“命呗。”

“怕么?”

母亲听了,心里烫烫的,不觉落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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