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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早已是没事人了。经过了几次风波,我也学了乖,无论情势如何紧张,我总不放在心上。
只有一次,H有大半年不回四弟的信,我问他也问不出理由,同时每星期得到四弟的万言
书,贴着种种不同的邮票,走遍天涯给我写些人生无味的话,似乎有投海的趋势,那时我倒
有点恐慌!
四弟回国来,到北平家里不到一个钟头,就到西郊来找我,在我那里又不到一个钟头,
就到女生宿舍去找H,从此这一对小情人,常常在我客厅里谈话。在四弟到上海去就事的前
一天,我们三个人从城里坐小汽车回来,刚到城外,汽车抛了锚,在司机下车修理机件之
顷,他们忽然一个人拉着我的一只手,告诉我,他们已经订婚了。这似乎是必然的事,然而
我当时也有无限的欢悦。
第二年暑假,H毕业于研究院,四弟北上道贺,就在北平结婚。三弟刚从美国回来,正
赶上做了伴郎。他们在父亲那里住了几天,就又回到上海去。我同三弟到车站送行,看火车
开出多远,他们还在车窗里挥手。出了车站,我们信步行来,进入中原公司小吃部,脱帽坐
下,茶房过来,笑问:
“两位先生要冰淇淋吧?”我似乎觉得很凉快,就说:“来两碗热汤面吧。”吃完了
面,我们又到欧美同学会,赴表妹元元订婚的跳舞茶会。在三弟同许多漂亮女郎跳舞的时
候,我却走到图书室,拿起一张信纸来,给这一对新夫妇写了一封信,我说:“阿H同四
弟,你们走后,老三和我感到无限的寂寞,心里一凉,天气也不热了。我们是道地中国人,
在中原小吃部没吃冰淇淋,却吃了两碗热汤面!”
五六年来,他们小巧精致的家,做了我的行宫,南下北上,或是夏天避暑,总在他们那
里小驻。白天各人做各人的事,晚上常是点起蜡烛来听无线电音乐。有时他们也在烛影中撒
娇打架,向大哥诉苦,更有时在餐馆屋顶花园,介绍些年轻女友,来同大哥认识。这些事也
很有趣,在我冷静严肃的生活之中,是个很温柔的变换。
上星期又得他们一封信说:“我们的船全被英国政府征用了,从此不能开着小炮,追击
日本的走私船只,如何可惜!但是,老头子,我们也许要调到重庆来,你头痛不头痛?”
我真的头痛了,但这头痛不是急出来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7月4日《星期评论》重庆版第31期,署名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我的奶娘
我的奶娘也是我常常怀念的一个女人,一想到她,我童年时代最亲切的琐事,都活跃到
眼前来了。
奶娘是我们故乡的乡下人,大脚,圆脸,一对笑眼(一笑眼睛便闭成两道缝),皮肤微
黑,鼻子很扁。记得我小的时候很胖,人家说我长的像奶娘,我已觉得那不是句恭维的话。
母亲生我之后,病了一场,没有乳水,祖父很着急的四处寻找奶妈,试了几个,都不合
式,最后她来了,据说是和她的婆婆呕气出来的,她新死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乳汁很好。
祖父说我一到她的怀里就笑,吃了奶便安稳睡着。祖父很欢喜说:“胡嫂,你住下吧,荣官
和你有缘。”她也就很高兴的住下了。
世上叫我“荣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的祖父,一个便是我的奶娘。我总记得她
说:“荣官呀,你要好好读书,大了中举人,中进士,作大官,挣大钱,娶个好媳妇,儿孙
满堂,那时你别忘了你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总是在玩着,觉得她粗
糙的手,摸在我脖子上,怪解痒的,她一双笑眼看着我,我便满口答允了。如今回想,除了
我还没有忘记“是吃了谁的奶长大的”之外,既未作大官,又未挣大钱,至于“娶个好媳
妇”这一段,更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我们一家人,除了佣人之外,都欢喜她,祖父因为宠我,更是宠她。奶娘一定要吃好
的,为的是使乳水充足;要穿新的,为的是要干净。父亲不常回来,回来时看见我肥胖有
趣,也觉得这奶妈不错。母亲对谁都好,对她更是格外的宽厚。奶娘常和我说:“你妈妈是
个菩萨,做好人没有错处,修了个好丈夫,好儿子。就是一样,这班下人都让她惯坏了,个
个作恶营私,这些没良心的人,老天爷总有一天睁天眼!”
那时我母亲主持一个大家庭,上下有三十多口,奶娘既以半主自居,又非常的爱护我母
亲,便成了一般婢仆所憎畏的人。她常常拿着秤,到厨房里去称厨师父买的菜和肉,夜里拍
我睡了以后,就出去巡视灯火,察看门户。母亲常常婉告她说:“你只看管荣官好了,这些
事用不着你操心,何苦来叫人家讨厌你。”她起先也只笑笑,说多了就发急。记得有一次,
她哭了,说:“这些还不是都为你!你是一位菩萨,连高声说话都没说过,眼看这一场家私
都让人搬空了,我看不过,才来帮你一点忙,你还怪我。”她一边数落,一边擦眼泪。母亲
反而笑了,不说什么。父亲忍着笑,正色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心,不过你和太太说话,不
必这样发急,‘你’呀‘我’的,没了规矩!”我只以为她是同我母亲拌嘴,便在后面使劲
的捶她的腿,她回头看看,一把拉起我来,背着就走。
说也奇怪,我的抗日思想,还是我的奶娘给培养起来的。
大约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有一位堂哥哥带我出去逛街,看见一家日本的御料理,他说要
请我吃“鸡素烧”,我欣然答应。
脱鞋进门,地板光滑,我们两人拉着手溜走,我已是很高兴。
等到吃饭的时候,我和堂哥对跪在矮几的两边,上下首跪着两个日本侍女,搽着满脸满
脖子的怪粉,梳着高高的髻,油香逼人。她们手忙脚乱,烧鸡调味,殷勤劝进,还不住的和
我们说笑。吃完饭回来,我觉得印象很深,一进门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我的奶娘。她素来是
爱听我的游玩报告的,这次却睁大了眼睛,沉着脸,说:“你哥哥就不是好人,单拉你往那
些地方跑!下次再去,我就告诉你的父亲打你!”我吓得不敢再说。过了许多日子,偶然同
母亲提起,母亲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还向奶娘解释,说:“侄少爷不是一个荒唐人,他
带荣官去的地方是日本饭馆子;日本的规矩,是侍女和客人坐在一起的。”奶娘扭过头去
说:“这班不要脸的东西!太太,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知道这些事呀!告诉您听
吧,东洋人就没有一个好的:开馆子的、开洋行的、卖仁丹的,没有一个安着好心,连他们
的领事都是他们一伙,而且就是贼头。他们的饭馆侍女,就是窑姐,客人去吃一次,下次还
要去。洋行里卖胃药,一吃就上瘾。卖仁丹的,就是眼线,往常到我们村里,一次、两次、
三次、头一次画下了图,第二次再来察看,第三次就竖起了仁丹的大板牌子。他们画图的时
候,有人在后面偷偷看过,哪地方有树,哪地方有井……都记得清清楚楚。您记着我的话,
将来我们这里,要没有东洋人造反,您怎样罚我都行!”父亲在旁边听着,连连点头,说:
“她这话有道理,我们将来一定还要吃日本人的亏。”
奶娘因为父亲赞成她,更加高兴了,说:“是不是?老爷也知道,我们那几亩地,那一
间杂货铺,还不是让日本人强占去的?到东洋领事那里打了一场官司,我们孩子的爸爸回来
就气死了,临死还叫了一夜:‘打死日本人,打死东洋鬼。’您看,若不是……我还不至
于……”她兴奋得脸也红了,嘴唇哆嗦着,眼里也充满了泪光。母亲眼眶也红了。父亲站了
起来,说:“荣官,你带奶娘回屋歇一歇吧。”我那时只觉得又愤激又抱愧,听见父亲的
话,连忙拉她回到屋里。这一段话,从来没听见她说过,等她安静下来,我又问她一番。她
叹口气抚摩着我说:“你看我的命多苦,只生了一个女儿,还长不大。只因我没有儿子,我
的婆婆整天哭她的儿子,还诅咒我,说她儿子的仇,一辈子没人报了。我一赌气,便出来当
奶娘。
我想奶一个大人家的少爷,将来像薛仁贵似的跨海征东,堵了我婆婆的嘴,出了我那死
鬼男人的气。你大了……”我赶紧搂着她的脖子说:“你放心,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