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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绍棠文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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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就倒在窗口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但是眼皮发涩,睁也睁不开。“满子,醒醒!”是望日莲在唤他。“醒醒,满子!”周檎也在唤他。他终于睁开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来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里充满熏蚊子的艾蒿青烟气味。望日莲的头发蓬乱,神色发慌地问道:“满子,你是撒呓症吧?怎么跑到这儿来?”“我到葡萄架下听哭,原来是你们俩。”“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吗?”望日莲的神情更紧张了。何满子点了点头,说:“莲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应跟他拜花堂吧!”“好孩子,今晚上你听到的话,可不能说出去呀!”望日莲哀求地说,“你要是溜了嘴,莲姑跟檎叔就没命了。”“原来……你们也信不过我呀!”何满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们在河滩上钻柳裸子地,说悄悄话;你把辫子绕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别人说过吗?”“满子,我的亲人哪!”望日莲把何满子紧贴在心窝上。七一去二三里,何满子跟着周檎到钉掌铺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满子想在钉掌铺碰见小马倌牵牛儿;牵牛儿是何满子整天在河滩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几岁。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马路和北运河岸之间,有个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钉掌铺就坐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间门面,一架凉棚,房前屋后栽种着几百棵高大金黄的向日葵,还有四四方方一个小菜园。吉老秤已经五十几岁,可是身体硬实得像一座石碑;从口外刚赶来的儿马蛋子,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弹了一下。他的手艺高超,远近驰名,却只能混个半饥不饱;用他的话说,一辈子没吃撑着过。他脾气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只好喝烈酒,闻鼻烟;喝醉了就睡觉,扯起鼾声像打雷,打起嚏喷像放炮。歇晌,他拿一把破扫帚,打扫了房前屋后,泼洒了清水。酒葫芦空了,没有钱买,就只吃两个凉饽饽。吃完饭,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团上,只穿一条到膝盖的大裤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脐眼儿,挥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驱赶马蝇,把鼻烟捻进多毛的鼻孔里,于是接二连三打嚏喷,好像一门过山炮响起了隆隆炮声。后来,他就盘膝大坐睡着了;于是,炮声停止,雷声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阴下,趴着个憨头憨脑的孩子,嘴里咬着一支芦根草,正嘿嘿发笑。原来,这个孩子从他的鼻烟壶里偷出一大撮辛辣的鼻烟,全抹进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喷声惊醒了。“牵牛儿,你这个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来。说也奇怪,他本来是个火神爷的脾气,但是跟牵牛儿却没有火性。这一老一小,交情深厚。牵牛儿给大地主董大师家扛小活儿,他是个憨头憨脑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常挨小管家的打骂。挂锄时节,完秋以后,他给董太师放马,晌午不许回去吃饭,只给几个馊饽饽。每天,他都赶牲口到河滩上,把牲口撒到河边,再打一大筐青草,然后就得闲了。他不喜欢说话,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们都很服他管,撒在河边并不乱跑,他就来到吉老秤的钉掌铺,看吉老秤给牲口钉掌。他坐在一边,也不多言少语,也不碍手碍脚,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记在心里。有一回,吉老秤给一匹生马钉掌,那匹生马嗷嗷嘶鸣,腾跳扑咬,吉老秤降伏不了它,就使出了绝招儿。牵牛儿猛地蹦起来,嚷道:“您这是毁它!”他像一头小牛犊子,把吉老秤撞了个趔趄,抢过缰绳。他牵着这匹生马蹓跶,嘴里轻柔地吹着口哨,那匹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灵,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扑了,也不咬了;马头亲昵地贴在牵牛儿身上,舌头舐着他的肩膀,牵牛儿也嘟嘟囔囔地像跟这匹马说知心话儿,那匹马被乖乖地牵上了桩。吉老秤就要钉掌,牵牛儿说:“秤爷,我来吧!”吉老秤一赌气把家伙扔给他,说:“钉坏了蹄脚,把你小狗日卖了也赔不起。”牵牛儿却心里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细细,钉得平平整整。吉老秤乐了,给他一个耳刮子,笑骂道:“小狗日的,你要抢走我的饭碗子!”刚好这天古老秤给一个外地老客的爱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礼,有酒有肉;吉老秤又从小饭铺买了五斤大饼,就留牵牛儿吃饭。牵牛几口羞,不好意思真吃;他就泼口大骂,张手要打,牵牛儿被逼无奈,便放开肚皮吃起来。这个常年填不满肚子的苦孩子,饭量像口井,狼吞虎咽着烙饼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笑得大肚囊儿直抖动。吃饱了食困,牵牛儿就躺在凉棚下睡着了,吉老秤坐在一边闻鼻烟,放炮似的打嚏喷也吵不醒他。就在这时,小管家来了,手提一杆懒驴愁鞭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照牵牛儿身上抽下去,牵牛儿的脊背上顿时肿起一道紫黑的伤痕。牵牛儿打了个滚儿爬起来,懵头懵脑就奔河边跑,小管家还不罢手,追赶着还要打。吉老秤恼了,扑上前去,夺过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领子扯回钉掌铺,说:“这孩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打他,就是抓我的脸。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个耳闻,有冤必伸,有仇必报,有气必出。我要打你,你经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气又不出。好吧,我看你是个两脚畜生,给你钉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说着,就给那小管家上了桩。小管家骂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袜儿,找了一副给瘦驴钉的掌铁,比了比小管家的脚样,拿起榔头就要动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的性情古怪,说得出做得到,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牵牛儿,快来救命呀!”牵牛儿从河边跑回来,下死劲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说:“一报还一报,你来抽他一鞭子。”牵牛儿又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骂道:“孬种,我来打!”小管家叫道:“牵牛儿,还是你打吧!”牵牛儿说:“我不打你,往后你也别打我了。”就松开绑绳,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骂牵牛儿道:“你就打他,怕他咬下你的鸟来当笛儿吹。”牵牛儿说:“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开花。”吉老秤说:“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杀了他!”牵牛儿说:“杀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头哩。”吉老秤说:“你长着两条腿,不会逃奔他乡吗?”牵牛儿说:“天下都有官府,都给有钱人办案,早晚也得给抓住。”吉老秤叹了口气,说:“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给有钱人办案,插翅难逃,只有反!”从此,这一老一小更心连着心。牵牛儿有空就到钉掌铺来,夏夜坐在月光下,冬天躺在热炕上,爷儿俩只是默默相对,并没有多少话说。但是,在默默中,交流着情感,温暖着孤苦的心。何满子跟着周檎来到钉掌铺,吉老秤正没生意,在凉棚下给牵牛儿剃头。“牵牛儿哥!”何满子撒着欢儿跑上前去。“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凉棚下,给吉老秤深鞠一躬。“檎哥儿,我的大学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来。牵牛儿的头刚剃了一半,央求说:“秤爷,您给我剃完吧!”“没兴致啦!”吉老秤一拧牵牛儿的耳朵,从凳子上提起来,“檎哥儿,咱爷儿俩屋里坐。”周檎笑道:“您得给牵牛儿剃完头呀!”“咱爷儿俩一两个月没见,我急着跟你说话,不急着剃头。”吉老秤一手提着凳子,一手牵着周枪的袖子,走进屋去。牵牛儿双手捂住他的阴阳头,噘着大嘴,瞪了何满子一眼,说:“瞧你们来的这个时候儿!”“那你走开,咱俩谁也甭搭理谁!”何满子推搡着他。牵牛儿比何满子大好几岁,力气也比他大几倍,但是却乖乖地被推出了凉棚;可又舍不得走,就在路边的阳光下站着。何满子翘着鼻子,两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态,给周檎站岗。钉掌铺小屋里,只听吉老秤那铁锤一般的拳头,咚地捣了一下小屋的泥墙,小屋连连摇动,屋顶上沙沙落土。“当年我跟着你爹闹暴动……”“嘘!轻声。”“而今这把老骨头跟你闹抗日!”吉老秤虽然压低了声音,嗓门还是震耳。何满子过去并不知道吉老秤参加京东农民大暴动,只听说他坐过五年牢。那是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骂花鞋杜四:“你这条人蛆!”花鞋杜四也骂他:“你这个膛了五年大镣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拧断,花鞋杜四吓得钻进了女茅房,让豆叶黄蹲在茅房里不出来;吉老秤从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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