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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铁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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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锅欢笑起来,一股青烟升向空中,姑爸盯着青烟散去,又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她对老马说:“老马,烟袋归我了,你再买一杆吧。你这杆好用,通。”
老马看着抽烟的姑爸,什么也不说。
姑爸手托烟袋在院里悠闲地沿着甬路、回廊走着、抽着,满院子飘着旱烟味儿。
年复一年,家中死人添人;年复一年,院里的树木花草复苏了又冬眠。姑爸的本名到底演变成了姑爸,没有人能说清是谁发明了这个名字,是姑爸自己的发明还是她的道听途说,但这称呼终于被全家上下认可了。小辈儿叫她姑爸,平辈儿叫她姑爸,连庄老太爷和三亲六故的老辈儿小辈儿也叫她姑爸。她又做姑又做爸,从听觉上享受着普通女性所无法领略的声誉和权利,为了与这称谓的彻底相配,她开始寻找自己的外部特征:黑油油的两条大辫子剪掉了,余下的部分仿照男性用一道偏分印儿分开;旗袍、长裙换成了西装、马褂;穿起平跟鞋并且迈起四方步,烟袋终日拿在手中。最令人迷惑不解的是,她那两个可爱的带领她进入豆蔻年华的不大不小的乳房不见了。她是用了什么办法使它们变平,也许只有内行女人知道。总之她变成了平胸,为了这平胸,她甚至故意使脊背再作些弯曲,平胸又变成了伛胸。
年复一年,树叶有发有落,天气有阴有晴,姑爸的风度却固定了下来。虽然她仍旧按从前的老习惯去中央理发馆请北平名师小万师傅整治头发,但她的要求却再也不似从前。久之,小万终于熟悉了姑爸的要求,每当她迈着方步坐上“中央”的椅子,不用寒暄,小万的推子剪子便在姑爸头上热闹起来。热闹之后,小万一丝不苟地将一面镜子竖在姑爸脑后。姑爸从镜子里端详着自己的后脑勺和那一片发青的头发茬儿,满意地冲小万微微点头。小万和旁边的师傅们互相看看,传递个会意的眼色。
……
大黄终于醒了,小声哼唧着,伸出小巴掌掴打姑爸的肩膀姑爸的脸。姑爸知道这才是大黄真正的苏醒时刻,他掴醒她提醒她:他要吃早点了。姑爸这才穿衣下床推开屋门,撤掉门外那只桶式炉子的炉门,大黄早已蹲在炉前和她一起等待火苗升起了。他们眼角都挂着隔夜的眵目糊,一起打着呵欠;他们都还没有顾得整理自己,姑爸的短发未及梳光,纷乱地翘过头顶;大黄那一身长毛也没来得及舔顺,纷乱着奓得四开。
炉中火终于吐出了火舌,蜂窝煤上像点起了一支支小蜡烛。姑爸将大黄的饭锅坐上火炉,开始严格地为大黄煮带鱼米饭。她鱼、饭搭配合适,煮得仔细。饭煮好,晾到温度适宜,姑爸才把大黄的饭倒进大黄的碗,唤大黄进屋用餐。大黄跟着姑爸进屋,蹲在他的固定吃饭地点贪婪地嚼起来,头在饭碗里埋得很深。这时一小盘碎猪肝又摆在了大黄眼前,那是他的席间点心。大黄吃完鱼饭又吃过点心,一顿早餐才在他们默契的配合下结束。这时姑爸才注满一茶缸清水,站在门口开始昂着头刷牙。
南屋的一天也开始了。
竹西和庄坦都推出自行车,都招呼过姑爸,上班走了。
司猗纹对于姑爸则听凭自然,她能因地制宜作出对姑爸的反应。她在床上一个眼神儿就可使姑爸主动朝她奔来,她也可以没事人儿似的从她眼前走过。现在她从她眼前走出院门,就是个没事人儿。
眉眉早从屋里端出一盆宝妹的裤子,她叫过姑爸就开始洗裤子。
眉眉在婆婆家住了下来,眉眉又有了自己,眉眉又有了自己许多的“懂”。她懂得了饭应该怎样吃,她懂得了裤子应该怎样洗。婆婆教给了她“吃”,舅妈教给了她“洗”。一盆裤子要清水泡过,肥皂打过,清水涮过,开水烫过,太阳晒过,再用手一块一块地叠平过。这才是你真懂了洗裤子的全过程。她洗着,鼓励着自己,心疼着自己,又显出点很能干。
姑爸那一阵阵喷水声打断了眉眉的自我心疼。她看见姑爸刷牙刷得仔细,漱得猛烈,一口水在嘴里经过一阵翻天覆地之后才被狠命地喷射出来。地上立刻就涌起夹杂着泡沫的波涛。
眉眉不愿和姑爸独处,她准备端盆回屋,姑爸却叫住了她。
“你叫过我了吗?”姑爸问眉眉。
“叫过了。”眉眉说。
“我怎么没听见?”
“您在刷牙。”
“你可别骗我,刷牙是有点听不清,可也不至于。”姑爸使劲甩着牙刷。
“我……我没骗您,是叫过了。”
“叫我什么?”
“姑……爸。”眉眉叫起来仍然有些不习惯。
姑爸不再说话,还在使劲甩牙刷。她像是相信了,相信眉眉已经叫过她。眉眉放下心来端盆又要走,姑爸又叫住了她。
“你叫什么来着?”姑爸在眉眉身后问。
“叫眉眉。”眉眉背对着姑爸。
“姓什么?”
“姓苏。”
“对,苏眉眉。你妈姓庄,你爸姓苏。苏眉眉,你过来。”
“我有事,我要回屋。”眉眉又要走。
“叫你过来就过来。我要察看察看你,住在这儿哪有不受察看的。”姑爸把她的搪瓷口杯很响地摔上了窗台。
眉眉有点不知所措。她知道姑爸要察看的是耳朵,她想起那天晚上的那一幕。
“您看过了,那天。”眉眉大胆地说。
“胡说!”姑爸却勃然大怒了,“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的耳朵,你说!”
姑爸说着已经转到眉眉脸前。她夺过眉眉的盆信手放在地上,叉腰俯首地盯着眉眉。眉眉低着头,只看见青砖地上有姑爸一双大而歪的脚。那脚被一双更大的男人皮鞋包容着,她努力想象着鞋里那双脚的本来面目。
“我在问你我什么时候察看过你。”姑爸又狠狠地问眉眉。
“我刚来的那天晚上。您……还有一个小瓶。”眉眉提示姑爸。
眉眉提到小瓶,使姑爸似乎恍然大悟。她慌慌乱乱地在腰间摸索一阵,从腰间抻出一个洋蓝绣花荷包。眉眉看清了荷包的颜色和花纹,那是四个绛红色的字:“月花月友”。后来眉眉才知道那是“越花越有”的谐音。
姑爸打开荷包,从荷包里掏出了那只玻璃小瓶,将小瓶举到眼前,在阳光下摇晃着开始分析、辨认瓶中之物。瓶里是一些人类的耳髓的积攒,一些淡黄的、淡灰的块状和片状物。姑爸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看来她要根据它们的形象和成色确认出它们的出处。
这是一个大千世界的花名册,一个人类的博物馆。她提取了人之精华,人,仅此而已。原来人和他们生存的世界都装在了这个小瓶里。
姑爸终于从瓶里找出了眉眉。她高兴地笑了,那笑容里分明还有几分歉意。
“找到了,你在这儿。你看你看。”她把小瓶举到眉眉眼前,“看见了吧,那一小块发白的,看见了吗?”
眉眉看着小瓶,但她看不见自己。也许她看见了自己却不敢确认。人长得太像了,她想。
姑爸深信眉眉找到了自己。她舒心地望着眉眉,将小瓶放进荷包,将荷包揣进裤腰,然后抱歉似的端起裤子盆交给眉眉:“洗吧,就坐在这儿,我喜欢自家人。”
眉眉站在院里的铁丝下开始晾裤子,她踮起脚尖,双手举着它们向上蹦跳,布片终于在铁丝上排成了一串。晚夏的晨风把它们鼓动起来,它们在她头顶上漂泊,散发着隐约可见的丝丝热气。太阳温柔着它们,也温柔着眉眉微红的双手。

司猗纹是出来买早点的。她原打算买完早点就回家,却在早点铺里改变了主意。
现在八点刚过,早点铺已清静下来,柜台上只剩几个零散的焦圈和蜜麻花。豆浆还有,也见了锅底,散发出煳锅味儿。但她还是买了一个焦圈儿两个蜜麻花,又要了一碗甜豆浆,坐在临街窗前忍着焦煳味儿细细地喝起来。
从前她没有上街吃早点的习惯,早晨铺子里的人摩肩擦踵你进我出,仿佛使人连食物也来不及咽。赶上人少坐在这儿就更扎眼。今天她的举动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这举动有点像躲着谁背着谁;是儿子庄坦儿媳竹西?他们早就自顾自地吃了排骨汤烩饭推车出了门;是宝妹?用不着。那么是外孙女眉眉。
眉眉的到来无论如何总要迫使她改变点什么的——虽然她首先要迫使眉眉改变。在饭桌上她不顾竹西的反对给她讲“能”与“不能”,连洗脸的姿势也得给她纠正。这孩子洗脸太不讲究,大捧大捧地往脸上捧水,洗起来扑噜扑噜地弄得满屋子响。刷牙也不文明,牙膏沫子溢一脸。那么,她的那些不讲究和她对她的纠正,也用不着使她躲躲闪闪地坐在这里喝浆吃焦圈。她吃着,喝着,终于找出了原因:她愿意自己清静一会儿。现在她觉得全北京、全中国实在都失去了清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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