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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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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并不害怕。他担心的是敌人会把他描绘成一个恐怖分子。敌人甚至会诬陷他,伪造一些文件,编造几份口供,把他们的行动小组描绘成犯罪帮派。他已觉察到这种迹象,他为此焦虑,他要想出办法来反击这样的阴谋。

他又被叫出储物间。外面阳光明媚。那天提审以后,陈设又做过调整。聚光灯已搬走,桌子也换成一张方的,他提审时坐的椅子放在桌边。那台电扇倒还留着,放在靠窗的墙角地上,正在转动。

姓郑的家伙让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茶叶在玻璃杯里旋转。那些小特务已离开房间。他坐在椅子上,端起杯子,透过玻璃和鹅黄色的茶水望着他的对手。他再没别的办法,也可以跟敌人调皮捣蛋。

关门,转上保险,又关窗,拉窗帘。他笑着说:

“林同志,我要跟你谈点革命理论问题。”

“我们不是同志,从民国十六年春天你们背叛革命起,我们就不再是同志,你们甘心做帝国主义和买办资本家的走狗,我们之间,注定是你死我活。”林培文希望自己的声音里有足够的冷淡,足够的平静。

“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你我会成为同志……”他的声音和茶杯上方的热汽一样飘渺:“等到你把一切都弄清楚那一天,等到水落石出那一刻……”

他轻轻地咳嗽,像是一种顿号,像是换行空格,像是要换种语气:“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思想也是左倾的。我对共产党的事情,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知道和信仰完全不同,而你不过知道点皮毛。”

“革命家可不光靠信仰,革命家要有头脑,要善于分析。你现在是个受到蒙蔽的青年,我们希望你迷途知返。”

林培文从牙齿缝里嗤一声,他不屑于跟这种冒充成半吊子党务理论家的特务讨论什么问题,他更不想让他们那些散发着毒药气息的想法渗透进他的头脑里。

“我给你的报纸你看过么?”

林培文决定不再回应他的话,有毒的想法会不知不觉伤害人的心灵。

“其实——对于你那个上级,那个顾福广,我们对他知道得很多,超出你的想象,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我们掌握他的历史。我们知道他出生在浦东烂泥渡,早年在祥泰木栈做过工,我们知道他年轻时加入过码头上的帮会。你不相信他跟白尔路那个被枪杀的妓女发生过关系。可我们有确凿的证据……”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取在桌上,用手指尖把它们推到林培文的茶杯旁,让它们拱卫在茶杯两侧。照片拍得模糊不清,是两份文件,其中一份写在红色的竖排格里,用毛笔。另一份是印制的表格,用墨水钢笔。

他指着茶杯左边的那张,向林培文解释说:“这是一份房屋租赁铺保书。白尔路南益里一幢石库门房子的二楼西厢房前后两间。承租人是个女人,房东要求她在签名的旁边添加上老七两个字,因为大家平时都那样叫她。她的职业身份有些可疑,房东怀疑她是妓女,因此要求她提供铺保。在担保人那一行里,盖着一家蜡烛店的图章。我们按照地址去找过那家店铺,早已迁址,很神秘,不知去向。担保人还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个名字也许你很熟悉,也许你从未看到过,可你至少熟悉他的姓,他叫顾廷龙。我们让拍照的人特地把镜头对准这个名字,照片上只有这一小块地方相当清晰。”

他又开始介绍第二张照片:“这是念慈妇科医院出具的手术通知书。医院的地址在安纳金路⑴和奥利和路⑵交叉街口转角上。是离白尔路最近的一家医院,私人小医院,一整幢石库门房子。只有一位主治大夫,陈小村医生是从日本回国的,我们认为他的名字很可能是去日本之后改的。病人在流产,情况很紧急。在家属一栏里,我们再次看到顾廷龙的名字。”

林培文感到愤怒像熔浆一样涌到喉咙口,他想呕吐,他抓起茶杯朝地上砸去。一阵脚步声,通芯门锁在转动,打不开,开始撞击。有人在喊叫,听不太清,门很厚,隔音很好。

林培文双臂撑在桌上,瞪着他。他望着林培文,又转头朝门外大声喊:“不用进来,不要紧。林同志有些激动。”

撞门声止住,沉默,脚步声离去。

“不要激动。你不喜欢听这些——我们可以说点别的。”

他把那只口袋当成魔鬼的道具,他演戏似地又掏出一件东西。

“我这里有一份你们那个群力社的行动纲领——”他翻开那本油印的小册子,逐条朗读起来。刚开始,他就像在朗读一份冗长的菜单,像是在朗读一份蹩脚的学生剧脚本,但后来他的神态变得严肃起来。他没有把它全部读完,他把它扔在桌上,好像那纸上沾染着毒药。

“说说你对它的看法吧,他怎么对你们说的?你的上级,你的那个——顾福广?这是共产党最新的中央文件?”

“我们从你们对革命者的大屠杀中吸取教训,我们要以牙还牙。”他冷冷地望着他,用两只手拍自己的口袋,可他找不到香烟。他不抽烟。

“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绝不会写出这种东西来的!”林培文觉得他的语气像是在愤怒,像是他需要找到另一个立场来指责这份文件,像是他觉得,只有那样才能说服林培文。

“这是顾福广捏造的文件!纯粹是他的粗制滥造,甚至不是他自己发明的,是抄袭来的!你是在五卅运动中开始参加学生罢课的吧?你应该多学习理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常常学习理论!这彻头彻尾是一堆抄来的垃圾!原始版本出自一个俄罗斯恐怖分子之手!他叫涅恰也夫⑶,马克思早就批判过这种无政府主义活动!他们把革命当成一场他们个人的政治表演!一场暴力滥杀的游戏!我来告诉你这个涅恰也夫是个什么东西。他是个谎言家!他靠吹牛说大话发家,他捏造一个革命者同盟组织,纯粹是要吓唬别人!他和你那个顾福广完全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音调又渐渐缓和下来,他勉强在嘴角边挤出一个笑容:“我给你讲个故事,也许你可以从中认清顾福广这类人的本质。涅恰也夫觉得自己默默无闻,他想出个可笑的办法来。他把一封匿名信寄给女同学,说信是一个学生写的。信上说,此人在散步时碰到一辆警察的马车,从车上扔下一张小纸条。据说说纸条是被捕的涅恰也夫从马车上扔下来的,涅恰也夫在纸条里呼吁同学们把运动继续下去,说他自己不怕牺牲。然后他自己跑到瑞士,对人家说什么他是从警察手里逃出来的。这一来,他就变成英雄啦,变成一个革命的传奇人物啦。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来蒙骗革命同志的,他们就是用这种办法来篡夺领导权力的!”

风从电扇吹过来,把林培文身上的汗水吹得冰凉,他的衬衫脏得不成样子。他的心里也在一阵阵发冷。

⑴Rue Hennequin,今之东台路。

⑵Rue Oriou,今之浏河路。

⑶Nirvana именно также мужа,俄罗斯无政府主义恐怖分子。

四十五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二日下午五时十五分

汽车是下午五点从铜人码头⑴轮渡过江的,那是当天最后一班渡船。小薛身穿米白色薄帆布短袖猎装,收腰,后襟开衩。他是照着周末去浦东打野兔黄鼠狼的外国商人模样来装扮的。后座下的行李箱内有一杆单筒猎枪,一只野餐篮。朴季醒也差不多,只是他一身黑。另外两个他不认识。其中有个朴向他介绍说:小秦。

他们顺着沿江各码头旁的大路向东行驶,在英美烟草公司和日商岩崎堆找之间的荒草地休息片刻。已近黄昏,越过把公路和仓栈分开的铁丝网,从连排船坞的空隙间一直可以看到江面。船坞停靠着一艘日本军舰,多半是在检修。军官早已登陆休假,舰尾甲板上有人在摔跤打斗,围观者不时喧哗,声音在空旷的江岸边回响。

他们在三井码头旁离开公路,转入浦东乡下的黄泥小道。他们在一座小石桥上耽搁一会,桥体太窄,小薛站在桥对面指挥,朴小心翼翼把车开过石板桥,两边的轮子各有一半悬空在桥外。他们在桥对面停下来吃东西。

此时天已全黑。油菜地早就花谢结籽,可一整天烈日暴晒,残余的花香似乎还在从泥土里不断往外冒。驶过那片小树林,黄土路突然消失。车灯照射着前方那片崎岖荒地,他们要过好久才明白过来,眼前那簇簇土堆其实是一座座坟头。夜空无云,星点如图,月色下树影浮游,树枝间似有鬼火不时闪现。小薛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类似唧筒那样的东西不断往外抽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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