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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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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五年,在上海工运中突然冒出头来,工友当中有人夸他聪明果断,有人说他心狠手辣,但不管怎样,很快他就从众人的眼睛里消失。半年以后,有人看见他在苏联驻沪总领事馆里开车子,穿着司机制服,后排上坐着武官先生,有时候连总领事先生也来坐他的车子,他开一手好车。这不奇怪,大家都说他学什么都很快。没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他的职业生涯如此短暂?我说的是这份司机的职业。也没有人知道后来那段时间他又去干什么。只是到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份,在忠于沙皇的白俄流浪汉向黄浦路10号苏联领事馆的玻璃窗扔石块时,有人看到他拥挤在人群里。他谎称自己是被喝醉酒的前哥萨克骑兵殴打的好市民,向公共租界的巡捕报案。那以后他又是跑到哪里去鬼混的呢?有人说他在伯力,有人说他曾到过广州。”

“……直到那一天,他突然出现在这张照片上。他们不是同班同学。他们中有些人是去莫斯科学习革命理论的,有些人学习电子通讯技术,另外一些人的必修课程是把汽油、橡胶和镁粉装在伏特加酒瓶里。关键是不能放太多汽油,汽油过多会浇灭引信。不久以后,他们就各奔前程,没人知道他去哪里,英国人在孟买闯进一家当地报社,抓住几个家伙,有人藏着这张照片。天知道他为什么把照片藏得这样好,在皮箱的夹层里,和那些备用的假护照放在一起。要不是他把照片藏得这样严密,没人会注意一张照片的。那样一来,别人就拿照片上的这些人来玩有奖问答游戏,答对有奖,答错者接受惩罚。到最后,所有的答案都按照标准格式打印出来,复制成许多份传遍亚洲各地。有人被捕,有人至今不知去向,还有一个人被发现早在两年前就死在汉口的监狱里。直到最近我们才对照片上这个人——对这个因为帽子遮挡看不清面孔长相的人产生极大的兴趣,部分是因为南京几名专家的研究。我相信他是个自大狂,他不断地更改名字,顾三,顾廷龙,顾福广,但总是不愿意改姓,因此我认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自大狂。”

少校满意地长吁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手在那排烟斗前举棋不定。

“那么——他就是那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那么他就是她的上级?有人想跟你见一面,那是不是他呢?小薛有些惊慌,他怀疑自己会不会让人一眼就看穿。

“恭喜你又答对啦!”少校再一次找回歌唱般的欢快节奏。忽然之间,他又变得沉默,若有所思。准备出发上岗的巡捕们在窗外楼下某处空地上列队集合,口令在沉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不太整齐的跑步声,尖锐的哨音,装甲巡逻车的司机试着拉响车载警笛,让它发出两声短暂的刺耳尖啸,撕破笼罩在薛华立路这幢大楼周围的潮湿气幕。不一会,四周又安静下来。

“我要的,不仅是找到他,抓住他,让他交代出组织里的其它人。不光是这个,甚至根本不是这个。我要你去熟悉他,开动脑筋研究他,摸清他的行动规律,看看他到底能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来,让他变成大明星……”

少校突然停顿下来,他望望小薛,似乎有些疲倦,像是长篇大论已让他耗尽气力,他喃喃地说:

“我们需要一个大明星。”

小薛以为他完全明白萨尔礼少校的意思。少校一定是觉得该到他显显能耐的时候啦,同时,顺便——也该到让他小薛(老友的这个孤苦伶仃的儿子)显显能耐的时候啦。

他从来不会让自己想得太多,做法对不对啦,后果啦,甚至——意义啦。他从来只管眼下——未来这两个字在他看来就等于明天,顶多是下一个礼拜三。他常常误以为自己是赌徒,结果要不就赢要不就输,千万不要去想别的东西。在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时,他就变得越来越听天由命。但是,事实上,他总是由着自己的处境引导他去做某件事,而不是让他不去做那事。他不懂得停下来,想一想能不能回头,他一直看着眼前唯一的这条路,往前走。

他走在法大马路的骑楼下,在中国实业银行的门口停住脚。至少,巡捕房的这份活让他手头突然变得很宽裕。出门前,少校让他到特务班的马赛诗人那边转一圈,人家递给他一张支票。这不是巡捕房的薪水,账户以注册在福煦路的某家娱乐公司的名义开立,在一定限额内支取,对马龙特务班正在进行的一项特别调查活动给予必要的赞助。“青帮的红包”,马赛诗人说。他在银行里把支票兑换成现金,到水果行提上一篮花旗橘子,沿着被一家小鞋帽店和宝芳唱片行夹在中间的楼梯往上走。

楼梯通向星洲旅馆,招牌在二楼窗外的骑楼上高挂,帐台就在二楼楼梯口。打开门,冷小曼站在门背后。他刚想伸手去抓她旗袍袖子下露出的那段胳臂,她就侧身避开。而等到他挠着鼻子(用那只刚缩回的手),刚堆起讪讪的笑容时,她又突然扑上来搂住他。

她喝过一点酒,桌上有酒杯,有酒瓶,她的嘴里有酒味,而她不太喜欢喝酒(很少去碰餐桌上的酒杯)。他假装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假装完全被动地亲吻。她的动作里有太多的兴奋,像是因为刻意而显得过火的表演,他假装自己的手是完全自然地滑落,从她的后颈一直滑落到她的腰下。

幸亏他假装,幸亏他装得不明就里,反应迟钝,要不然他对她的举动所产生的误解就会让他错失一些东西,错失聆听她的故事的难得机会。她很快就从他怀里退身(幸亏他没有使劲抱她)。

窗外飘荡着从留声机喇叭里传出的高亢戏白。间或有琴弦拨动,咿咿呀呀,还有响板,与无休无止的牌九噼啪声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因为走过许多路,也因为刚刚那短暂而激动的拥抱,小薛的衬衫下全是汗,而她的旗袍腋下也有一小块深色斑渍。

她告诉他的故事可谓悲欢离合,他从前以为只有小说里才会有这样的人物,这样难以抉择的处境。他很难相信判决爱情有时候就是判决生死,他也很难相信一个人可以被自己的处境逼迫着走出那样许多路(往深里想,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有一刻他觉得自己错失良机,有一刻他觉得自己不该听她述说,他可以简简单单,做一点更加轻松的事,然后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他怕自己落到陷阱里,再也不能回头,他觉得自己离开那个陷阱只有一步之遥。

二十七

民国二十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午十二时十五分

冷小曼找不到别的办法。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要说服他与老顾见面,组织上出面找他来谈谈。“要争取让他成为我们的同路人”。还要确保安全(对他的身份我们至今没有把握)。

况且她还有一件为难的事,她对老顾说了谎。宝来加号船舷旁他们偶然遭遇,此前她并不认得小薛。他们俩并不是旧相识,她对组织撒谎。她当然不是要他来帮忙圆谎——

也许她可以再主动些。她还是有点把握的,多多少少——

她感到惊奇,如果说开始时她还是在扮演某个受难圣女的角色,怀疑自己的激情,乞求观众的尊重……可她自己却越来越深入情境,如同一场戏剧性冲突在内心展开。最终演变成一场无休无止的辩论,一方是她自己,另一方也是她自己。她想感动别人,却先把自己给感动,她想让事实变得更有说服力,结果却是逼迫自己越来越诚实。

她说到她对汪洋的崇拜,他的敏捷,他的热情,他的才华洋溢的演讲。她也谈到他的霸道,以及他在监狱里表现出的勇气。她爱他么?她问自己(目光同时扫向她的听众),并给予肯定的回答。但是后来一但是后来,她斟酌着词句,因为这是困难的段落,因为她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甚至包括组织。后来她才发现,汪洋的工作是如此重要,以至他身边的一切都成为他的工作的一部分,都是次要的附属物。他对所有人都同样热情,对许多女同志都充满热情,但同样,所有其余的热情都是次要的,唯一要紧的是工作。

她失望过么?她在内心里问自己(就好像小薛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探究)。然后断然回答,她根本就来不及失望。她和汪洋同时被捕,她告诉小薛,大逮捕,组织被整个破获。刚进监狱吃的那些苦头,她不想说太多,不知为什么,她认为说出那些事来,会让她在小薛面前丢脸。就好像那些事实在太丑陋,以至任何人只要稍稍沾上它,都会觉得丢脸。

她已完全入戏,暗自祈求观众的响应。她希望小薛适时提出问题,好让她有机会再次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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