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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黄埔军校生写到十一师时,很少出现贬低这支部队的词语,这和那些后来投降或者起义的国民党军将领不同,我看过不少他们写的回忆文章,说到自己的部队和身边的同事时,总是一再贬低,一副急于划清界限的样子。这也许和他们以后的地位和影响有关,这无可指摘。前黄埔军校生写这些文章时,已经是个农民了,所以可能没有这些负担吧。
前黄埔军校生站在路边,看着这些熟悉的士兵,他们充满杀气的面孔让他热血沸腾。他站在那里默默地想,尽管我不知道即将参加的战斗是什么样子,在什么地方打响,对手是哪些部队,但我相信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士兵们行军的脚步铿锵有力,有一会儿我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脚下的大地在颤动。我为自己身为其中一员而骄傲,我从来不会怀疑这支强大的军队会被打败。前黄埔军校生在笔记本中很自信地说。
前黄埔军校生接下来说,那天天气突然晴朗,我们都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行军的命令是昨天下午发布的。他们只讲是到徐州集结,那里有庞大的友邻部队等着我们,我们将汇集一起,像一条汹涌的河流,缓慢但有力地漫向那些被共产党占领的沦陷区。我相信这次的战斗将和以往一样没有多少悬念,最有可能的结局就是,两军激战数日,然后他们会在某一个漆黑的夜晚,发动一场突然的袭击,到处打枪和乱扔手榴弹,你愤怒地等到天明,准备发动一场致命的进攻时,却发现对面的战场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一根线头也没留下。他们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撤退了。很多次都是这样。
我那时甚至还在想,但愿这次能咬住他们的尾巴,像真正的军人一样决战。我当时真是顽固透顶,多次和共产党的军队作战,我只是想着尽一个军人的责任,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对人民的犯罪、对民族的犯罪。
我记得我所在的三十三团二连一排的排长是莫少尉,真实姓名记不起来了,我们平常都喜欢按照他的军衔喊他莫少尉,他也愿意让人们这么喊他。他的理想就是做一个职业军人,他的确有职业军人的派头,部队到哪个地方一驻扎下来,他就要找人把他的军装熨烫得平平整整,每天都把皮鞋擦得锃亮。他不仅仅是做个样子,他在骨子里就是个好战分子。他最常讲的一句话就是:“我只关心战斗胜负,士兵在我眼里就是一堆数字。”我很反感他这句话,我从来不会把士兵当成一堆数字的,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无论哪种性质的军队,士兵们都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战场上是要互相帮助、互相依赖的。但我也不能怎么说他,一来他作战的确很勇敢,二来他是我们师长的外甥。有时我甚至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行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连长而已。
莫少尉跑了过来,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红彤彤的,他的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给我敬了个礼,大声地说:“连长,我们整个兵团都来了,我们到那边的土坡上看看吧。”他指了指远处一个高高的土坡。
我也感到惊奇,我在十一师当兵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整个兵团猬集一起行军。说实话,那时我也很激动,想想吧,十二万多人的大军,那将是一副什么样的场面啊。我说:“好,我们去看看,把二排长和三排长也叫上。”
莫少尉有点不大愿意:“那我们连队的行军谁来负责?”他有点不大喜欢二排长和三排长,二排长整天沉默寡言,他觉得二排长没有文化,不值得交往。他也看不起三排长,虽然三排长和他是军校同学,但他觉得三排长胸无大志,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忙着找人恋爱。莫少尉是一位感觉特别良好的军人,他很年轻,年轻得甚至没有受过一点挫折。
我想了想,说:“就让副连长和赵国忠负责吧。”赵国忠是他们排的二班长,一个很能打仗的老兵,莫少尉也很喜欢他,莫少尉这才露出了一脸的笑容:“那我去给赵班长说一下。”
我们爬上了那个高高的土坡,放眼望去,我一下子惊呆了:在土坡那边,一条钢铁巨龙正缓慢而有力地前进着。阳光灿烂夺目,那些锃亮的钢铁闪闪发光,它们把所有的阳光都吸在了自己的身上,在滚滚的尘土中它反射的阳光刺疼了我的眼睛。它们像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固执而又坚定地向前移动着。我的眼睛几乎要湿润了,这是一支真正的大军!
莫少尉眯着眼睛,目光就像看着情人一样,充满柔情地抚摸着那条钢铁巨龙。我能看出来,他的心里也一定充满了激动。二排长瞪大了眼睛,他几乎发呆了,喃喃地说:“整个兵团都来了,都来了!”我因为激动而说不出来一句话。战争爆发两年来,十一师几乎都是单独行动,在整个战场上跑来跑去,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庞大的兵团。国民革命军第十二兵团,号称五大主力兵团之一,我今天终于看到了它的真实面目。这是一个将会让对手感到胆战心惊的凶猛的战争机器,它将毫不留情地撕裂、咬碎一切,我为那些即将遭遇它的解放军感到可惜。
我喃喃地说:“这将是一场大战。”
莫少尉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只是其中的一点点而已,徐州还有同样的五个兵团等着我们!”我愣了一下,他的舅舅是我们的师长,他的确知道许多我并不知道的东西。我知道徐州有友邻部队在等着我们,但怎么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五个兵团!也就是说,这将是一支有着八十多万人的庞大的军队!我有点震惊。我承认,有些东西已经超过了我这个连长的想象力了。我想象不出,八十万人的军队进行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战争。如果放在古代,它甚至可以像成吉思汗一样发动一场远征,征服无数的国家和地区,甚至打到美洲大陆去。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充满了激动,我那时还想,那些穿着粗布军装的农民,他们甚至没有资格和我们这支军队作战,我们的战争可能就是一场屠杀。
营长坐着吉普车过来了,他的名字我现在也记不起来了,我加入解放军以后,就自觉地把这些人这些事都忘记了。现在是凭着星星点点的记忆写的,有些地方可能也不是很准确。营长坐着的吉普车在我面前“吱”地一声停了下来,那是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十一师是一支美式装备的部队。我忙向他敬了个军礼。他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带着一个排先行出发,前去搜索、侦察沿路的敌情和地形。
我立即带着二排出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部属,我最喜欢的就是二排。二排是连队里最能打的一个排。连史中曾有这样的记载,在1938年的“淞沪会战”中,十一师雷汉池营长率领我们二连坚守徐宅阵地时,日军以战车20余辆,冲击十一师阵地并施放毒气。二连官兵誓死不退,在日军战车冲上阵地时,二排剩下的18名士兵在排长的带领下,自愿将手榴弹捆在身上,趴在地上等着战车冲来,与敌人同归于尽。二排有许多光荣的历史。
二排长伍福贵家在河南南阳,这是一个个子不高但很精干的小伙子,他的皮肤很黑,手上长满了硬茧,你握着他的手,感觉是在和石头握手。他家很穷,他小时候给人家放牛,闲着没事时,他就找个酸枣棵子什么的,拿着石子瞄准了去砸,他因此练就了一手绝活,他说要砸哪片树叶,就真的能把那片树叶砸下来。他的枪法很好,百发百中,在和日本鬼子作战时,他经常作为一名狙击手,隐藏在树上或者石头后面,专门打敌人的指挥官。他还有很多传奇故事。他现在站在队伍前,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个士兵的装备。他的脸庞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古铜色的光芒。
我很喜欢他。共产党人是讲唯物主义的,我们得承认,国民革命军里也有真正的军人,他们没有什么阶级觉悟,觉得当了兵,就要效忠自己所在的军队,就是这么简单。他如果当的是解放军,我相信他同样是名真正的军人。我们的不幸在于,我们一开始就在国民革命军当兵,没有人告诉我们为谁扛枪,为谁打仗,稀里糊涂地当了剥削阶级的炮灰。伍福贵没有上过学,但他还是当上了排长,这很不容易。十一师的军官基本上都是上过军校的,很少有没上过学的,不识字的能成为一名军官,几乎是不可能的。伍福贵是一个例外,他能成为一名军官,完全是靠自己打出来的。他是个1939年就入伍的老兵,经历过“武汉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