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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犷欣慰地笑笑,再度向天子拜别。皇后从下人口中听闻秦犷要走,急忙出来送行,拉着秦犷哭得脸上胭脂都花了。他二人是秦犷从小看到大的,此时秦犷心里也是相当不舍,强作笑颜宽慰了皇后几句,本想劝他们夫妇莫再争吵、相敬如宾过平和日子,但这说到底是夫妻私事,他一介外人而且又只是臣子,实在不好干涉,话到嘴边也难以出口,最后只好作罢。
天子大致也从近日种种流言中得悉秦犷思人心切,提出要赐秦犷千里良马,好让他尽快赶到南海,然而秦犷却谢绝了他的好意,褪去朝服,换了身普通行装,独自一人带着简单的行囊,从马厩里牵出了当初义军南征北战时一直跟随他的那匹白马。白马的年龄如今也有二十余岁,体态也不复当年那般健壮。秦犷抚了抚它颈上鬃毛,对它说:“这回是我最后一次远征,请你帮个忙吧。”老马跟随主人多年,仿佛知晓了秦犷的心事,一出城门就扬起头,撒开蹄子,尽最大的力气驮着秦犷朝前路飞奔而去。
曾载他四方征战的马蹄再次踏过了中原,出了五省,往南方奔去。沿途湖光山色、的皪春芳,他都无心观赏,只顾快马加鞭赶往南海,心内所念惟江平明这三字。十三年前与江平明的初识,之后历尽艰辛,直到最后二人诀别前夜,这期间种种光景,明明十年已过,在他脑海中却仍然历历在目。二人分开的时间早已比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得多,如今山水依旧,草木枯荣,而人却年岁徒长,只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犷多年征战在外,沐风栉雨,面容要比宫中那些锦衣玉食的文官更显沧桑,如今已是胡髭满腮,两鬓也能看见几丝白发。那人不晓得是否也容颜已变,不知若是见了面,彼此能否认出对方来。想自己这半生出生入死,到头来还是孑然一人,如无根落叶,心中不免怅然。若当年能随了他一同离开京城,不知现在是否会过得更快活呢……
待到四月中原春花落尽时,秦犷总算赶到了时已酷热的极南之地。九年后,南海比当年他们流落之此时繁华了不少,大抵是当初连年战乱,使得中原不少百姓纷纷逃至此处避难,并安居于此之故。几经打听之后,秦犷总算找到了信中提到的南坑镇。这个镇不算大,但街上也人来人往,沿路摊铺林立,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看起来生活颇为便利。秦犷下马,牵着马走进了题有“南坑镇”三字的大牌坊,一时心潮澎湃,四下拉住过往行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江沙其人。大部分人听到江沙这名字时都一脸茫然,问了好几个人后,总算有个老大爷应道:“我是没听过你说的这个名字,要说会画画,我倒知道镇上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每隔几日就在恩平街口那里摆摊代人写个书信,如果有人请他帮忙画个画像之类的,他也会画,而且听说画得不错……”秦犷决心碰碰运气,便向大爷问了恩平街的具体方位,牵马往恩平街走去。
还未到街口,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书画摊子,摊前一人正襟危坐,正聚精会神地执笔写着什么。秦犷按捺住心中激动,慢步走进那摊子,刚好摊前人写完一笔,正抬起头来。二人目光对上的刹那间,秦犷就认出来了,眼前这人就是他这些年来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不知是否真是由于种族不同,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虽说他一人浪迹至此,容颜却并非秦犷先前想象那般儯u,只是眼窝似乎比从前更深了些,眼角也多了些许细纹,然而眉目少了几分冷淡,较往昔更加从容,脸也比当初圆润了些。此刻重逢,反而有种不真实感,仿佛十几年时光皆是幻梦,如王质烂柯。
街上行人匆匆,没人注意到街口正在发生什么。秦犷维持着牵马的姿势,呆立街头,与那摊主隔着几步之摇,目光无法从那人脸上移开。而那人的眼里也明显流露出惊讶,一时间谁也没有先开口,相顾无言,惟有车马声与叫卖声照样嘈杂。
正当秦犷鼓起勇气,想进一步上前搭话时,却见有个人着急忙慌地跑来对摊主说:“先生!你家那蛮子又惹事啦!在村东头卖糖饼那里,跟人家孩子打起来了——”
摊主一听,急忙扔下手头纸笔,起身就跑。秦犷一时不知所措,只好也牵了马,跟着那人一起跑去。
到了村东头,那人停了脚步,对前方正和一群小孩揪成一团的高个子喊道:“你这蠢材!快点住手!”
那高个子听见声音,满脸不甘地抬起头——秦犷见了这张脸,比见到江平明时更为震惊——这模样,分明是当初大叶亡国后下落不明的八王子央金!
秦犷还没来得及质问,江平明就上前去把央金从孩子堆里拽出来,怒道:“我不是叫你要好好呆在家里种菜喂鸡,你为何又跑出来、还欺负小孩子!也不看看你多大了,这样像话吗!”
那张异族面孔由于愤怒而扭曲了,冲江平明吼道:“我没有欺负他们!是他们不肯让我用糖饼跟他们换泥人!还笑我是怪物!”
这时那群孩子里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冲他叫嚷:“你就是怪物!长着卷毛、眼睛还是绿色的,不是怪物是什么!”
央金闻言更生气了,又要冲上去打他们,而那些孩子则四下逃散去了。
江平明叹口气,走过去牵他过来,一边帮他拍掉满身的泥土一边安慰他道:“你都是大人了,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我说你不是怪物,你就不是,大家都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你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了?”央金才一脸不情愿地低下头,乖乖任江平明帮他抚弄衣袍。
秦犷目瞪口呆,对阔别经年的江平明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问候,却是“你为何会和这小子在一起?!”
江平明白他一眼:“我当初离开京城不远就看见他一个人在垃圾堆里找东西吃,那时他就已失去记忆、神志不清了,我见他怪可怜的,就带他一起走了,有何不妥?”
“他可是大叶贼人、朝廷要犯!”秦犷急了,“你就不怕他恢复本性把你杀了?!”
央金见眼前的陌生人对江平明大声嚷嚷,急忙挡在江平明前边,推了秦犷一把,瞪眼问:“你是谁!欺负我哥哥做什么!”他的汉语仍然带有一点奇怪的强调。
秦犷被仇人这么一推,更加火大,握拳欲与他较量,却被江平明冷着脸拦下:
“不是说了他那时就已经什么事都不记得了么!你也看到他现在这个模样,还跟小孩子抢东西吃,八成是那时候受了伤,脑子都不好使了,哪里还记得杀人!”
秦犷赫然发现二人久别重逢后竟然为了一个大叶人吵了起来,而江平明对他的态度之冷淡与十年前无二,不由得悲从中来,泪盈满眶。
江平明见他突然就哭了,也慌了起来,而出口却又是嗔怪的语气:“我不是想和你吵,都一把年纪了,你这么委屈做什么!”
秦犷百般滋味在心头,先前一路上想过的千言万语此时也难出口,不顾央金的阻拦,一把将江平明拥入怀中,涕泪满襟。
☆、最终章
久别重逢,江平明也感怀不已。而吵闹不休的央金和痛哭流涕的秦犷吸引了周围行人的目光,江平明只好匆忙收了摊子,和央金提起东西,带秦犷回自家坐坐。秦犷执意要帮忙,江平明只好任他去提重物,自己摸了摸那匹白马,牵着缰绳给他引路。那白马长途跋涉数月,鼻息粗重,步伐间似乎也露出疲态。它大概还认得出江平明,乖乖地由他牵了去。
一路上二人一时无话,场面有些尴尬。只有央金不太高兴地追问江平明这人是谁、为何要领他回家。
江平明被他缠得不耐烦了,只好开口问秦犷:“护国公远离京城跑来此,是有何贵干?”
秦犷沉默了一下,粗声粗气地答:“听说你在这里,我便辞了官,来寻你。”
只见走在前头牵马的江平明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来,脸上写满惊讶:“你辞官了?!来寻我?”
秦犷点点头。
“那——之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打算……平明,请你给我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如果你不喜秦犷这个人,那么我就不做秦犷,改头换面从头来过,和你再交一次朋友,如何?”秦犷近乎哀切地恳求道。
江平明像是听到了滑稽的说书一样,忍不住笑了出来:“我也真是倒霉,先前就摊上央金这个小疯子,现在又遇上你这个大疯子,这下你可要我怎么办才好?当初我离京前就对你说过的吧,我俩不是同路人,你做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