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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帮我洗了一大缸衣服,回学校还被我揪著耳朵逼他请我吃了一个星期的中饭当赔罪,可他也就这麽一气呵成,把我给套牢了。
两个孩子气未退的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闹得不亦乐乎,我看得舍不得走了,站在一旁呆呆的望著他们,望著曾经的我们,然後整个世界的声音逐渐消失,暗淡下去,最後一片寂静,我像又聋了般,已经听不见雨声,也听不见他们表情丰富,一张一合的嘴里吐出的话。一片安静之中,我只听到身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摩擦著泥土和雨水,非常细致而清晰。
我回过头,看见了陈旭阳。
他像是没注意到我,走到跟我并排的地方停住,直直地望著还在雨中争执吵闹的年轻的我与顾鹏飞,眼睛里有掩饰不住的忧伤。突然,他转过头来,看著旁边的我,淡淡地说,再见了,苏锐。
我一阵惊慌,伸手想要抓住他,他却转过身就走,四周的强光倏忽地暗了下来,我看见他头也不回地朝著後面越积越深地黑暗走去,那空洞的世界正等著将他吞没,我喊著,却没有声音,挣扎著想要去追,身体却被什麽人从後面猛然扣住。
我愤怒地转过头,看见了顾鹏飞,当年那个十九岁的顾鹏飞,他牢牢抓住我,不准我跑过去。
我抬头继续叫著陈旭阳的名字,他没有理我,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脚步声响著空洞的回音,越走越远,我拼命地挣扎,再次回过头的时候,竟然发现那个抓住我的人不再是顾鹏飞,而变成了我自己,是那个十九岁的自己,他禁锢著我,对我无邪地微笑。
转头再去寻找陈旭阳,已经没了影子,四周一片黑暗,所有的都消失了。
陈旭阳……陈旭阳……!我跌跌撞撞地跑著,四处呼喊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回音,一直一直响不绝。
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已经经不起了,不要连你也离开我……!
迷迷糊糊中,有人冰凉的手指碰触到了我的脸颊,替我擦掉了脸上的水渍,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天花板上的灯光很刺眼,眼睛一瞬间跟盲了似的。
等焦距对准,面前出现了一张有些陌生的脸,他的眼皮肿肿的,见到我睁开眼睛,高兴地说,苏锐哥,你醒了。
我看著他,淡淡地问,你是谁?他睁大眼睛一脸失望,说,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小纯啊,是爸爸的儿子。
任何生物都是爸爸的儿子吧?我哦了一声坐起来,身体有些僵硬,梦里的恐惧还清晰地留在脑海里,我有些敷衍地问他,你不用上学吗,什麽时候回来的?
他叹了口气,昨天听说他出事,就请了假,连夜坐飞机过来了,刚刚才到的,没想到居然谢绝探访,面儿都见不上……我目光涣散,盯著地板发呆,说,你是他儿子,跟医生说说就能进去的,谢绝探访只针对我……这种外人。
他听著眼泪就开始在眼眶中打转,断断续续地说,我知道……可是我怕……我怕进去看他,我怕那就是最後一面……说完他将头埋了下去,肩膀微微地抽动著,我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背上,却没有力气说什麽。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说,那个姓顾的大哥说你昨天一天都没吃东西,又不休息,他去给你买吃的了,让我好好看著你,你饿吗?我这儿有苹果,洗过的……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就从背包里拿了一个最大的递给我。小纯的脸色很不好,和上次见他完全判若两人,在我醒之前他显然努力控制过自己的情绪,可毕竟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时常焦躁地坐不住,或是突然毫无预兆地就落下泪来。
昨天下午的手术持续了六个小时,我赶到的时候,陈旭阳在抢救室里。
我根本忘记了顾鹏飞还跟著我,发疯似的在医院里狂奔,不顾护士的阻拦要冲进手术室,拼命地砸门,他们叫来了保安,就在要往我手上戳上一针镇定剂的时候,顾鹏飞紧紧把我抱在怀里,任我怎麽抓怎麽咬都不松手,他不断地跟我说,冷静下来,苏锐,他还活著,他没事的,相信我……
後来我看见常小芹,因为我的缺席,她是公司里唯一一个跟陈旭阳一起去的,我差点没把所有的怒气撒在这可怜的女人身上,我拉著她的肩膀吼著,你怎麽会让他去那麽危险的地方!?怎麽能让他在施工楼下面躲雨?!这是常识啊!你们那麽多人在现场都不知道这个吗?!她哭著跟我说,……他也是不经意的…往里面挪了一下…我们都没注意到……谁知道……
堆好的预制板从上面滑了下来,她说,他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灰白色衬衣就被血染成了黑色,光是把沈重的板子挪开,就用了十多分锺。整整十分锺,在每一秒锺都是存亡的关键的时候他们浪费了十分锺,就算伤害不致命,血也足够流光了。送到医院後,医生冷漠地说,不要抱太大希望。
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我抓扯著顾鹏飞的衣服完全失控,不管他说什麽,我都跟复读机似的只重复这两句话,最後顾鹏飞按住我的肩膀,扬起手给了我一耳光,我的声音就像关水龙头般嘎然而止,他把我推到手术室外的椅子上,平静地说,如果陈旭阳在这里,他也会这麽做的。他还在里面努力求生,你怎麽能咒他死!
顾鹏飞!我站起来逮著他就骂,完全没了理智,说,你别假惺惺的了!最想他死的是你吧!他死了就好了!你一定这麽想过几千遍了吧!你有什麽资格跟我说这些屁话!我什麽都没有了,没有他,我还活著干什麽!我也……!他一惊,再次把我狠狠地抓进怀里,胸口快要把我捂窒息,说,够了!够了……苏锐……你在说什麽傻话!你现在真的疯了!
我是疯了,我不知道今天早晨那个嬉皮笑脸向我索吻的陈旭阳,或者现在那个躺在里面半死不活的陈旭阳会不会知道,我因为他疯了。
手术六个小时,顾鹏飞抱著我,忍受著我歇斯底里地又抓又咬六个小时。
然後医生出来了,问谁是家属,我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他死了吗?
医生怪异地看著我,估计是在猜测我跟里面的伤员结过什麽梁子,不惜等在外面六个小时一出来就恶毒的咒他死。然後他跟我们说,人救活了,但是头部受伤比较重,是颅内出血,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然後他打量了一下我们,也许估计我们跟他没什麽亲缘,於是也就很坦白地说了句大实话,说,就算能够保住性命,现在伤员是深度昏迷,什麽时候能醒来也是个未知数,你们也要做好他会变成脑死状态的准备,末了他缓和片刻,仿佛惟恐留给我们一丝侥幸,还又一次强调,他算是命硬的,能恢复过来的希望还是有的,但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那一瞬间,我全身痉挛,血液仿佛逆流上来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还没能跑到卫生间里就吐了出来,吐完了就不停地干呕,像是又回到吃不下任何东西的那段时间,身体亢奋而又疲倦至极,顾鹏飞赶上来把我扶到卫生间里,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脑死,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了,不会凶我骚扰我,不会对我贼笑,也没有机会再叫我小兔崽子了,今後他的身体会被插满管子,没有尊严也没有灵魂,只有脱离控制的器官还在本能地运作,任人摆布,我体会过这样的感觉,我也相信,陈旭阳若有意识,绝不会选择这样地活著,这是对他的侮辱。
我因为身体不适,也就这麽错过了见他一面的机会,他从手术室被推入了加护病房,那里有医院最好的生命维持装置,公司为他提供了最好的条件,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
我不吃不睡地守在门口,最後昏昏沈沈中,顾鹏飞自做主张将我背进了一间空著的病房,我安安静静躺在上面,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一片混沌。
我想起很久之前,小冰曾对我说,我其实是喜欢陈旭阳的,我花了这麽久的时间都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突然就明白了,有一种东西已经比喜欢更可怕地进驻了我的心里。
那是习惯,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霸道,他的粗暴,习惯了他的纠缠和体贴,习惯了每一个早晨醒来手都被他紧紧握住。放弃爱很难,放弃习惯却更难,他已经不是单纯的情人,是朋友,是兄弟,是父亲,这样的爱从一开始就已经达到了它的终极目的,两个相隔遥远的人朝夕相伴,最後入骨入血,再也不会分离。
在昏暗的病房里,我摸索到顾鹏飞的手,喉咙因为频繁的嘶叫而变的又干又哑,我闭上渐渐湿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