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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前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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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鼎芬摇摇头,“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问,“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颜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抚幕府,就算罢官相就,亦不见得辱没了他翰林的身分。不过梁鼎芬向来有些矫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说起来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觉得不宜跟他辩论,因为越辩越僵。 
  就在这时候,有两位熟客连袂来访,一个是于式枚、一个是志锐,跟梁鼎芬是庚辰会试的同年,也都点了翰林,如今志锐仍旧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馆以后,当了兵部主事。他们白天已经来过,此时不速而至,也是关心梁鼎芬的出处,想来跟他谈谈。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将他的建议,与梁鼎芬的态度,说了给他们听,于式枚与志锐都认为先回广州是正办,跟张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说,“仿佛王湘绮为丁稚帅礼聘入川,出长尊长书院那样,就不碍星海的清高了。” 
  听得这话,梁鼎芬欣然色喜:“这倒是我的一个归宿。不过… 。” 
  他没有再说下去,志锐却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绮乃是丁宝桢所“礼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这么办,”他说,“星海尽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写信给张香帅荐贤,让张香帅登门求教。” 
  “能这样办,自然再好不过。可是,”文廷式问道:“盛伯熙的力量办得到吗?” 
  “他们的交情够。”志锐答说,“如果怕靠不住,我们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师。” 
  翁老师是指翁同龢,庚辰会试的副主考。张之洞跟翁家的“小状元”是同年,两家的交谊本来不坏,但近年来因为南北之争,分道扬镳,已经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摇其头:“不行,不行!托翁老师反而偾事。照我看,最好托令亲谟贝子,转托李兰公出信,那就如响斯应了。” 
  贝子奕谟是志锐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鸿藻,面子当然够了,而李鸿藻的话,在张之洞是非听不可的。这样做法,虽然迂回费事,却是踏踏实实,可期必成,所以都赞成此议。 
  大家这样尽心尽力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无须言谢,梁鼎芬只不断点头而已。 
  “现在要谈怎么走法了。”志锐问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帐?” 
  帐实在是债。京里专门有人放债给京官,名为“放京债”,利息虽高,期限甚长,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还本,一外放了,约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这样的情形最尴尬,不还不行,要还还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听志锐问起,老实答道:“没有仔细算过,总得四、五百两银子。” 
  “四、五百两银子不算多,大家凑一凑,总可以凑得出来,这件事也交给我了。”志锐又说:“此外还得凑一笔川资。星海,你看要多少?” 
  这就很难说了。仅仅川资,倒还有限,只是到了广州,不能马上有收入,也不能腼颜向亲友告贷,如果一年半载地赋闲,这笔缴裹儿,为数不少。倘或带着妻子回去,立一个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费周章了。 
  他的为难,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锐又问:“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还是伴着你一起走?星海,我说句话,你可别误会!” 
  “是何言欤?尽请直言。” 
  “我认为你这时候不能拖着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暂住。这样做法还有个好处,两三年以后,有亲政,大婚两盛典,覃恩普敷,起复有望,我们大家想办法,帮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来,岂不省了两次移家之劳?如果此行顺利,三、五个月以后,再派人来接眷,亦还不迟。” 
  这是为好朋友打算,象为自己打算一样地实在,梁鼎芬衷心感动,拱拱手说:“谨受教!” 

           ※        ※         ※ 

  带着三分酒意,回到卧室,龚夫人正对镜垂泪。梁鼎芬的微醺的乐趣,立刻消失无余。 
  “又为什么难过?”他低声下气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刚才他们替我画策,都商量好了,由志伯去活动,让张香涛聘我去主持书院。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对不起你。” 
  “什么事?”龚夫人拭一拭泪痕,看着镜子问。 
  “一时不能带你回广州。” 
  “我也不想去。”龚夫人毫无表情地答说:“言语不通,天气又热。” 
  “你既然不想去,那就好极了。”梁鼎芬有着如释重负之感,“我倒问你,你想住舅舅家,还是叔叔家?” 
  “为什么?”龚夫人倏然转脸,急促地问:“为什么要住到别人家里去?” 
  “别人家里?”梁鼎芬愕然,“两处不都是你的娘家吗?” 
  “娘家!我没有娘家!”龚夫人冷笑,“就为我爹娘死得早了,才害我一辈子。” 
  最后这句话,就如当心一拳,捣得梁鼎芬头昏眼黑,好半天才问出一句话来:“那么,你说怎么办呢?” 
  “我还住在这里!我总得有个家。” 
  “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没有人照应,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怎么说没有人照应?你的好朋友不是多得很吗?” 
  这话不错啊!梁鼎芬默默地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起身出屋,到跨院去看文廷式。 
  天气热,文廷式光着脊梁在院子里纳凉,梁鼎芬进门便说:“三哥,你不用往会馆里搬了。” 
  这也是刚才四个人谈出来的结论之一,龚夫人回娘家,房屋退租,文廷式搬到江西会馆去住。此时听得梁鼎芬的话,文廷式自不免诧异:“不往会馆搬,住那里?” 
  “仍旧住在这里!”梁鼎芬说,“我拿弟妇托给你了。” 
  就这一句话,忽然使得文廷式的心乱了,隐隐约约有无数绮想在心湖中翻腾,但却无从细辨,也是他不敢细辨,只极力想把一颗跳荡不停的心,压平服下来。 
  “敬谢不敏!”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该说的话,“虽说托妻寄子,是知交常事,无奈内人不在这里,这样做法,于礼不合。” 
  “礼岂为你我而设?” 
  文廷式是亦儒亦侠亦风流一型的人物,听了梁鼎芬的话,倒有些惭愧,自觉不如他洒脱,便不再峻拒,但事情却要弄个清楚,“说得好妹的,何以一下子变了卦?”他问。 
  “弟妇不肯回娘家。” 
  “为什么呢?” 
  梁鼎芬不答。即令在知交面前,这亦是难言之隐,唯有黯然深喟:“说来说去总是我对不起她。” 
  这句话就尽在不言中了。文廷式不忍再问,回头再想自己的责任。接受了梁鼎芬的委托,便等于新立一个家,而且对这位美而能诗,别有隐痛的龚夫人,要代梁鼎芬弥补极深的内疚,纵非香花供养,起居服御,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这一来,每月的家用可观,是不是自己的力量所能负担,不得不先考虑。 
  “三哥,明年春天,你闱中得意,是可以写包票的,馆选亦十拿九稳,至不济也得用为部曹。照这样子说,你不妨作一久长的打算。” 
  这话在文廷式只听懂了一半,梁鼎芬是说成进士、点翰林,或者分发六部做司员,他的京官是当定了。然而何谓“久长的打算”?这一半他却弄不明白。 
  梁鼎芬另一半的意思是,劝他将娶了才三年的夫人接进京来。但文廷式没有表示,他不便再往下说,不然倒象不放心将妻子托给他似的,既然如此,何必多此一举? 
  文廷式是真的没有猜到他的意思,这也是夫妇感情淡薄,根本想不到接眷。他本来就在筹划未来如何过日子,所以对所谓“久长的打算”,自然而然地就往这方面去想,心想梁鼎芬的话不错,明年春闱得意,必然之事。而且只要中了进士,就不愁不点翰林,多少有资格掌文衡的大老,象翁同龢,潘祖荫、许庚身、祁世长等人,希望这年的所谓“四大公车”——福山王懿荣、南通张謇、常熟曾三撰和他,出于自己门下。如果运气好,鼎甲亦在意中。那一来用不着三年散馆,在两年以后的乡试,就会放出去当主考,可以还债了。 
  想到这里,欣然说道:“星海,不要紧!你放心回广州吧!但愿你一年半载,就能接眷,如或不然,我在京里总可以支持得下去。” 
  梁鼎芬无话可说,唯有拱手称谢:“累三哥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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