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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衡逼视着岚的脸,昏黄的眼中隐约着攫取的光芒。
「滚开!」
不耐烦的岚往这男人腹部送上一拳,腹部凹进一个窟窿,夏衡立即跟个泄气的皮球儿似的蜷曲起来。
「我已经没时间了……谁再敢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可拳头再硬终比不过子弹,没走出几步,他的肩胛骨就被子弹穿透,手中的戏服都抛洒向天空,连成一片,似丧终的幕布,遮没了照耀在北平的最后一线阳光。
他倒地,戏服跟着落地。戏服着尘,与他咫尺之距,却似相隔楚河汉界,绝了命也够不着。
夏衡居高临下,森冷冷地笑,道,「有人告密,说你私募兵马,偷买军火,意欲谋反,我特奉总督之命,逮捕你。」
「就只要半天时间……半天就够了……再给我半天……我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
仍在挣扎的手被一只满是污垢的皮靴踩上,跟碾烟头似的狠狠的碾动了几下,指骨都断裂。
「你就乖乖地跟我走吧,少将,你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多久么?五年啊,整整五年,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虹仍在梦里,最后一个梦,见到的却是岚遍体通红的模样,他惊叫着从梦中惊醒,仿佛是忽然从阴司被丢回人世,魂魄仍在浮游之中,视线无法聚焦,眼前空无一物,只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白,像是覆盖在逝者脸上的白布,严严实实得将尚未绝命的患者与阳世诀别开来。
直到听到重明的呼喊声,他的魂魄才彻底回归,视线慢慢有了聚焦,眼前那篇漫无边际的白慢慢地画出重明的样子。
他的样子——眼睛少了一只,那逝去的眼睛被厚厚的绷带埋葬着,可另一只眼却变得更明亮了,似一滩清澈深沉的湖,清晰得倒影出他的模样。鼻子还是那么挺拔,嘴呢,暗沉得有些发紫,脸上的胡渣更绒密了,似一夜历经沧桑,一下子老了几岁,可风华更胜,更迷人了。
虹激动地全身都在颤动,可那伸向他的手还是缓缓地,缓缓地,似历经几个世纪的漫长,最后才隆重而柔软地抚上他的脸。
他笑着,眼里是湿润的。
「好似老了一些……可更帅了。」
重明按捺不住热烈的冲动,一把将他塞进自己的怀里,用他的臂膀紧紧得将他锁起来。
「等你等的……都老了……这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你再离开了……即使强迫也好,即使耍流氓也好,你都别想再逃了。」
「嗯……嗯!」
他甘愿当一个虔诚的囚徒,甘愿一辈子、几辈子都被困在他的囚笼里,直到朱颜辞镜,两鬓生华,痴心不灭。
千言万语都融进一个深长的吻里,虹偷偷地瞄向窗外北平的天,干净而温暖,被行人溅起的细小的雪沫浮游在空气里,被晨光镀上一层灿灿的金,细心地洗涤着空气里残留的尘埃。
此时的北平,恰似处子的容颜般纯净而美好,仿佛昨日的故事都只是史册里古老的墨迹,却被人无心翻阅,于是梦了一夜往事,触动了一生的伤怀。
吻着吻着,听到虹的肚子咕噜的叫声。
虹盖不住弥彰,面上有些小小的窘迫,重明却觉得他异常的可爱,停下来,端起旁边还热腾腾的鸽子汤,浅尝一口,又送到他嘴边。
「饿了吧?来,鸽子汤很补身体的。」
虹乖乖地张开嘴,饥饿的口中立即被灌满鲜美的汤汁,好似裂土里涌入的甘泉一样,他觉得身体立刻就活了过来。
「嗯,真好吃。」
像个小孩般满足地笑着。真美,美得足以令万物生灵都暗失光华。
重明看得痴迷,末了,心又隐隐地有些疼痛。这种微笑,本该是常人与身居来的本能,可虹却要经历过九死一生才能如此艰难地获得。
以后,无论如何也不叫他哭了,无论如何也要他这样一直幸福地笑下去。
「多吃点儿……父亲亲手炖了很多,等你回家去吃。」
父亲?家?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以往令他咬牙切齿的名字,今次却萌生久别的温暖。
「父亲?他的身体还好吗?还在生气吗?」
重明摇摇头,笑道,「不了……他很开心,刚还在医院,送了汤……家里有些事,所以就先回去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虽然两个孩子都蒙受了巨大的痛苦,但总算都活着回来了,总算都抛弃了彼此之间的芥蒂,能心无旁骛地共享天伦了。文五爷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我想早点儿回家,不想待在这儿。」
「好,我们明天一起回家。」
回家——
许久的漂泊终于寻得了一个港湾,虹一颗一直悬在弦上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窗外的阳光照进病房,穿透他的身体。他柔和似画中人,几笔陈墨,一洋一洒,便跃然纸上。明明那么近,可在浊世的阳光下却又那般朦胧,似烟雾般寻踪不到。
看得太久,重明的眼睛有些酸胀,揉了揉眼,却忽然有一瞬间的错觉,虹与光同化了,看不到。他担心的赶紧又把虹搂进自己的怀里。
不说话,只静静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宁,静静地体会这膨胀在怀里的幸福感。
相拥很久,北平的天光有些暗淡下来,又是一片灰蒙蒙的,厚重而压抑的,像往事里每一个血色片段的衬景,让一切刚落定的幸福又开始不安起来。
果然,他们听到一声尖锐的枪声,相拥的身子也被震开。
出于本能的不安,重明跑到窗口往外张望,看到刚出医院的父亲正是那声枪响的受害者,一群凶神恶煞的军阀举着枪围堵在医院门口。
领头的那个正是岚身边的那条走狗,“暮”。
文五爷在血泊里对他挥手,示意他走,然后重明看着文五爷又被那个刽子手丵一枪爆头。
他一身傲骨嶙嶙的父亲就那样卑微地倒在了军阀的屠戮下。重明一时间魂飞魄散,眼前很多父亲生前的影像都串连成一块,连成了他头顶的天,又随着一声躁动的“枪响”,他的天龟裂开来,然后纷纷塌陷。
那群刽子手冲进医院了,目标很明确,就是要置他们于死地。
虹看到他颤抖的背影,愈是不安,问,「重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走……走!」
他回过神,抱起虹,疯了一样地往外跑。即使眼睛瞎了,腿瘸了,也不能再叫虹受到伤害。
暮的手下从多方夹击,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搜查,甚至连厕所都不放过。他们似乎无处可逃,
最终趁乱躲进了停尸间里。
重明这才放下他,疲倦地大口大口呼着气,每呼一口气心都跟着撕裂一下。虹靠在他心口,听着他紊乱无章的心跳,知道事态的严重,可他不敢问,已经再没有能力去承受灾难了。
许久,等重明的气息平复下来,他才无可奈何地告诉虹,「他追过来了……父亲被他们……被他们……」
他梗咽了,那一只仅存的眼睛被咸涩的泪水覆盖,也失了明。
「谁追过来了?父亲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军阀……岚追过来了!父亲被他们杀死了!他们不会放过我们!混账!」
虹的眼前赫然一片漆黑,眼前仿佛有无数恶鬼徜徉在虚幻里,对他们张牙舞爪。
「你说……父亲,被岚杀死了?岚……杀了父亲?……」
「就是那个混蛋,错不了……我亲眼看到他手下的走狗杀了父亲……亲眼看到……」
恨之入骨,可势单力薄,除了懦弱的躲避还能做什么呢?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混蛋……他怎么答应过我的?!他怎么答应过我的!」
虹又上当了,岚就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狼,出尔反尔,阴狠狡诈。他为了得到他,什么阴谋都用上了,为了得到他,他要把全世界都毁了。为了得到他的肉体,他不惜把他的心整个儿挖空。
那个混蛋,那个毫无人性的刽子手!
重明使力把他按住,藏进自己的怀里,道,「不要去,你斗不过他们!不要去!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
腿被子弹射穿时他没有哭,眼睛被囫囵挖掉时他没有哭,可现在眼泪却不停的,像河水一样被从生命里抽干。他咬碎了牙,吞咽下去。
那群刽子手已经到停尸间门外。
重明捂住虹的嘴,不叫他发出声。
刽子手们在停尸间外踯躅,然后准备破门而入。
空起被越抽越薄,心越跳越快,命被悬于一线。
正于此时,准备破门而入的刽子手们却被一众神父和修女制止了。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