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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掉进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抽到兴头,忽闻戏院里的喝彩声想起,眼前黑压压地一片黑都化作了戏客的脑袋,赶时髦抹了刨花油的乌黑的脑袋,围个水泄不通。唯独看到那乌黑堆里的一点白,颤颤悠悠,忽明忽暗。
他来了劲儿,道,「听我唱戏不?」
听那白点回应,「好呀。」
他便拉开枯朽的嗓子,允自唱起来,还是游园惊梦,百年不变的词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词里有情有义,可情意还能唱给谁听?呵,这非人的世道,情意是断肠的毒,催人偿命。可无情无义,又怎么唱戏?
罢了,谁管他甚么情,甚么意的,戏子在台上唱足了情,便也守足了本分。
屋内的韶光,冰火两重。岚听着戏,从心里头透出一阵冰凉,虹就在他咫尺的隔世里,香消玉殒。
他怀疑自个这么多年对他的无欲无求,是否是错了。
他走近他,替他掩上□的胸膛,替他盖上被子,仍是无欲无求,不似他的一众爱慕者,还有个贪图的立场,他顶多只算是他的一个骑士,忠心不二,默默无闻,这般潇洒,才配他的气度。
掖好被子,直起身时对上虹的眼。一双醉眼儿繁花似锦,有浓得化不开的情,稠得散不了的意,对着他,却不是真向着他的。
「我唱得好听么?」
岚微微一笑,道,「好,好听极了。」
「呵,可没真懂戏的,都只听个调儿,看个扮相,凑个热闹……中国人呐,都爱凑个热闹,不明事理,一哄而上的……」他笑着又对岚吐了口咽。
烟甚是呛口,但岚也不呛声,怕一口气就把虹给吹散了。
他道,「……我懂。」
「你懂什么?」
他无言,似懂,但又不是真懂。
虹望他,他眼里有一簇火,火热热地上来又清冷冷地下去,怕暴露什么。暧昧恰是刚刚好的,若再进一寸,袒露出痴心,怕是当下的安宁也给祸乱——痴心是最叫人堕落的。
虹觉得他真懂,两人对着眼,无声里交换着什么。蓦地,他觉得岚像极了一个人,尤其是那眼角的一点泪痣,是谁呢?用心想,却又记不得。
好似烟生,可烟生又不全长这样,烟生长怎样呢?呀,突然记不得了……
不管眼前这是谁,他抓着他,不让他走。
他摸上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眼角的泪痣,他用心地去记忆。
「你到底是谁呢?……」
岚的眼里蒙了层水色,握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贴在唇下。
「我是岚,你不记得了……」
他记了虹十年,朝朝暮暮,可虹却记不住他一时。虹是活了太久了,恍惚是七八十年,恍惚是七八百年,于是岚十年漫长的流光却不及他命里的弹指一时,被遗落成尘埃一点,无从寻迹。
「呵,真不记得了……」
他往喉咙里灌上最后一口烟,不吞下肚,只过了口干瘾,就往岚的嘴里送去。
毒烟入肠,毁了心智。岚愣着,半天喘不上气儿。
虹贴着他的嘴唇,轻轻地摩,来回地摩。唇齿间烟雾萦绕,酥酥麻麻。
「你对我这般好,叫我报答你吧。」
思绪还荡在云雾里,胡话,乱话,每回过了瘾,总想着将身子也交付,身心一同堕落,才是真的极乐。
报答?堂而皇之的堕落。平日里压抑惯了,这会可名正言顺地贿赂,也可心安理得地收受,一桩极公平的买卖。
岚尚存些理智和道德,不痛不痒地挣扎,可当虹又一口咬住他的唇,将自个都囫囵送入他嘴里,他哪里还来的廉耻。
吻如狂风暴雨,唾沫混着血液在唇齿间一通胡灌,这又咸又涩又苦的味道竟是那么令人沉沦。
他要他,想像一个男人要一个女人那样要他。
他从他的嘴一路吻下去,一咬一放,轻如点水。似咬开这绸绵皮肤,就能拾到里头的锦绣心脏。
他腹下无火,可心里头焦切,似饥荒良久,急于救命。
情欲从不单只是身体之事,心为主谋,身体同伙。一旦论罪,却全由身体背了黑锅,因为心之过错,素来是无罪证可寻的。
他身下萎蔫,可心上着起百年难遇的大火,抱着他在床上打滚,滚成一扎干柴,才好烧得痛快。
虹还置身在梦里,被吻至动情,便又全露了本性,匆忙地去扒他的衣服。一层一层,这梦裹得这般隐秘,不辨面目,不明虚实,他始终也看不透。
罢了,何须直面这惨无人道的现世,能快活地死,又何须血肉模糊地活着。
岚咬着他的耳朵,呢喃道,「你不知道,这十年来,我多想你……」
虹在朦胧里痴笑,依旧没心没肺,似个在床上被取悦至欢的婊子。这炎凉的世道间,最不值钱的便是情爱,真情厚爱,难能有朝夕之久,还不值一张戏票的价儿,虽是虚情假意,却能满满实实地唱个全场。
他心里惦念着全是另外的人,或鬼,或怪,也不是眼前这真真切切的肉体之躯。
岚抓过他的手,叫他压在他的心口,他的心跳那么热烈,令他的手在震动中微微地蜷缩。然后一笔一划,玩耍似地在他心上画押,画的什么,都是前尘旧事,哪里还能记得。
这还不够,这十年的思恋哪里只够这么耳鬓厮磨。还想怎么交融?撕烂肉体的隔膜,似禽畜般尾尾相合,赤身裸体,不顾廉耻,不计姿态,众目睽睽之下的下作,才是心无旁骛的爱情。
「虹,我要你……给我……」
「好,给你……全部都拿去……」
他去脱裤子,可手挪到自己裆部时蓦地才想起,他不是个男人。
呵,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女人,不男不女,怪物一个。这种异类,连禽畜都不及。
心头的火被一场夜雨浇冷,他愣着,想哭想笑,都卑微地压抑了过去,只剩一场万念俱灰的缄默。
身下的虹还陷在□里,一双手儿似断根的柔荑,在他身上胡乱攀援。
岚抓住他的手,塞回被褥里,低下头,在他额上烙下一吻,道,「抱歉……你好好休息,我早上来陪你。」
然后连衣服都来不及整拾,逃似的远离他。
在门口撞上一直偷窥的暮,那么一点遮拦都被扒光了。尽管暮一直看着他的身体,可他还是不愿意叫他看到这么无能和狼狈的自己。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存心看我笑话是么?!滚!我不再需要你了!滚开!」
除了对自己的亲人发火,他哪里还能宣泄。
他想推开暮,可暮就似一堵墙,死死地挡在他面前,眼里血丝满布,说不清的愤怒与悲哀。
鱼水深情
岚又要动手打他,这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奴才今日竟放肆地还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后墙上一推。他跟幅画儿似的皱皱巴巴地贴在墙上。
未来得及脱落,小腹被暮的膝盖顶上,他被围困在他的牢笼里,无处遁逃。
吻似秋日的雷雨,暴烈地落下。他喘不上气,天旋地转的,以为自个快要被闷死。
直至身子快瘫废,暮才放过他,赤红着眼儿,冷冷道,「你要是随随便便就把自个糟蹋了,我会毁了你。」
似乎,他凶残专制的老师又回来了。
岚失笑,道,「怎么糟蹋?就是下贱的畜生,还能有那点儿能耐,可我呢,不男不女的废物一个。」
他多想哭啊,可暮叫他忘了怎么哭,叫他总戴着微笑的假面,让自己真实的血肉烂花在面具后头。
他只得用言语糟蹋自己,不留情面,直捣要害,好似揭穿着一个莫须有的罪状,就想害人于死地。
暮见着心疼,疼在那颗如铁的心上。
他横抱起岚,往浴室走去。
踢开们,往满水的浴缸里一扔,他似断尾的鱼,直往下沉,溅起一片水花,将岸上的暮也打湿得狼狈。
「把你身上那戏子留下的口水洗干净了。」
暮有洁癖,尤其是对于岚,这种洁癖几近于变态。他不许任何人碰他,怕那些肮脏的手染过俗世脏乱的七情六欲后又将他染浊。
岂能叫蝇粪点臭了玉石。
洗干净?把心口虹画上的押也洗干净?这样更两不相欠,无迹可寻,那他来这人世走上一遭是为了甚么。
他岂能依他。
「我不洗,不能洗!」
多似个任性的孩子,不肯洗去身上的泥泞,权当是昨日泥仗得胜的